他做了一個夢。夢裏的自己最末問了一句話,卻沒有人回應。
於是這才想起,他是孓然一人的。
仰望著,朔風蒼茫。
赤足立於天地悠悠間,對一切抱持隨時可捨可棄之姿,絕對零度的清冷於心。
他從很早便知道,自己或許該隨風飄蕩。
孤美之姿依舊在月下釀著秋夜的胭脂,白桂影落遂徐徐地移上俊秀陰柔的朦朧輪廓。
一旁穿雲的笛聲兀的轉為咽抑,怨慕般的低訴著久遠的古曲。
流螢在院落閃閃爍爍,隱約流動。
閉眼,蹙眉,將對生命的感觸細融入三疊陽關音韻裏。
點擊在音孔上的碎落逐漸轉為娑揉,以指腹壓擦過笛身,盪出陣陣迴醇,匯集成淵。悠長。
一臉英氣逼人,耿直述在木訥臉上,細看卻似略帶著幾分溫潤的哀愴。
氣仍充沛地震盪在緩慢的敘直裏。
他遮起原先直對上一旁男子專注吹笛神情;那美絶的容顏。
垂眸低首,幽幽地嘆了口氣。
「怎麼了,晴明?」察覺到有些不對勁,立刻匆促停下尾末斷音,垂下的兩手仍按壓在笛孔上,認真的問起正以扇遮面斜臥身側的友人。
他源博雅雖愛樂成癡,卻偏不會忽略擺在內心同等重要位置的其他,尤其是安倍晴明這個知遇復相惜的『存在』。
「博雅,你衣襟沾滿了青草細屑喔。」淺笑,宛若什麼都沒發生般,開口。
向來都是細細聽著笛音沛然舞繞過夜空,曾幾何時,他也會開始感嘆?
「你怪怪的,晴明。」
「喔?」
「我也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可是我知道你有事瞞著我。」
「....還要酒嗎?」他略轉了轉靈巧的眼珠,隨即笑問。
「喔,好。」
...果然馬上被轉移注意力,如己所料。
「...........」博雅高興的舉起酒杯,正要飲落時....卻猛然見到那盯著自己,晴明略帶笑意的臉。
「呵呵。」先是噗哧低笑,復還瞥了似乎終於瞭解自己處境的楞然友人一眼,他似笑非笑的迅即扭過頭。
於是身軀再也無法控制的微顫起,滿地皎明碎片。
「.....晴明,你又在戲弄我。」瞪了身旁伏臥著,邊想遮掩住抖笑神態,終究仍宣告失敗的晴明一眼。
實不甘心自己的容易哄騙,卻又對此莫可奈何。
他鼓著腮幫子,氣沖沖作勢轉身。
往上翻的雙目與交叉的兩臂,卻更顯出主人一目瞭然地,樸實愣直的真切性格。
「博雅。」偷瞧著偏過頭故作不理會狀的友人,他微微一笑。
「真是抱歉,博雅。原諒我嗎?」
「唔,原諒你。」
「....你真是個好人。」
「.....晴明。」
「嗯?」
「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好。」
語氣頓了頓,博雅接著說了下去。
「你有次說過名字就是一種咒,我和你都被束縛於其中。...我那時似乎隱約有些明白卻又有些模糊。」
「.....但雅樂對我而言又是一種咒了吧?」
「是阿。博雅,你對音樂的執著的確又是一種咒。」
「晴明,那你也是。」
「我?」
「因為就如我說過的,不管你是人是妖,都是我源博雅的朋友。」
對上那誠摯炯然的直視,他驀然被徘徊在心頭的那句話幽幽襲繞著。
((會在我身旁一輩子嗎,永遠。))
「...所以說你是好人啊,博雅。」
垂首,像是要逃避那樣憾入人心的懇切,他輕輕淺淺的笑著,用手把玩起玲瓏巧緻的杯身。
「不。有時候我也不是發自內心想幫助那些人的。」
「喔?」
「只是覺得自己應該那樣做,就去做了。」
「...博雅。」
「所以我實在算不上什麼好人吶,晴明。」
「那,博雅,照你看來,怎樣的行為才算是好人?」
「因為發自內心想做,而去幫助別人的人。」
.....博雅,那樣叫聖人了。
「博雅,你要知道,這世上沒有人是生來該為其他人付出的。你所覺得應該要去做的行為,在世間已經是很不得了的美好操行了。」
「是這樣嗎?」
「嗯。任何事情都有其因果,任其自然發展,並沒有什麼事是『應該』或『必定』,於是存在的。」
「就如同神明也沒有非得保佑人的『義務』這回事。你其實大可以不要理會很多雜事的。」
「唔....這樣啊。」
.....你的確是非常正直的走在人生的道路上吶,博雅。
「可是,晴明。為什麼我對你並不是那樣哪?」
「喔?」
「我一直都是發自內心想起你,才會像現在這樣坐在這邊的。」
「....博雅,這我知道。」
是夜,聽著博雅近乎直接的坦率發言。
已不知是第幾次,因迴避那些無法承受的坦誠剖心而垂首掩抑,他彷彿聽見蜜蟲的輕笑聲從遠方傳來。
兩人各懷心事,一陣靜默。
明月當空,庭院的花草相掩,雜然蓬勃交織在一襲夜色之下。
白色的狩衣,襯出皎兮月下有些蒼白的容顏以及絳紅的唇。
博雅再度以口輕沾杯緣,似仍在思索著方才的對話。
他則握起扇柄,輕緩敲著掌心。
「對了,晴明。」
「嗯。」
「你還沒跟我說你到底怎麼了。」
「我說過了。」
「啊?」
「因為博雅是好人。」
「晴明....你因為這個在嘆氣嗎?」
「呵呵,現在已經沒事了。」
「是嗎?」
「嗯。我騙過你嗎?博雅。」
「唔...」
「以後還是會嗎?待在我旁邊?」
冷不防的,潛藏的話語一時從嘴上溜出。
他幾乎下意識想以呼喚蜜蟲來掩飾帶過,自己曾說過這句話語的事實。
「晴明?」
「...............」
他不禁感到有些頭疼。
博雅再耿直好逗弄,這下都無法以三言兩語打發。
從很早便知道,自己或許該隨水漂逐。
對一切淡泊,或是為了有朝得捨棄所有,而隨時抱持著的覺悟。
只有不被世情所牽掛,才能澹然的笑看月圓月缺,日出日落。
但現下,他其實衷心感到安慰。
端坐在旁的博雅,是個高興就開懷朗笑,感動便流下清淚的好漢子。
只有他,將自己真切當作能交付生命的知交,亦無論形體。
是人也好,是其他什麼也罷,總是筆直望向自己,真正關憂著自己這個存在。
「吶,博雅,我說的是昨晚夢見的夢。」眨了眨明亮的眸子,將身軀湊近,他索性道出不算謊言的解釋。
「什麼夢?」甫聽聞便一臉興致勃勃的挨了半個身子靠去,不虧是毫無心機的老實人。
「只是夢見自己置身於薄霧裏,耳邊漸傳水流潺潺嘩響,有個聲音在山淵裏低唱著..我緩緩往山林裏走去,季節從微飄落葉轉為寒冬,一停下腳步,卻看到博雅你端坐在飄雪裡,撫琴吹笛。」
「最後,一曲方罷,你的身影就開始在雪花掩蓋下淡淡消失,我喊問著剛剛那句話,才記起自己是獨自走進林裏。在那個夢中,我和源博雅這個人,並沒有干係。」
「..博雅....你哭什麼哪?」
「因為晴明,你連作夢...都是一個人那樣悲傷的走來走去....」
「我沒有呀,博雅。」
「你有的,晴明,你有。」
遇上這樣直斷的控訴,口齒伶俐如他亦頓時啞口無言。
輕拍安撫著仍為自己難過的博雅肩頭。
安慰人的人倒反被安慰,想到這,他不禁有些莞爾。
「唉,博雅,我真的比不上你。」
「不要再糗我了,晴明。」
撕咬著式神端上的香魚,他笑吟吟的看向正望著月亮發呆的博雅。
「那麼回答呢?」
「唔?」
「會在我身旁一輩子嗎,永遠?」帶著些猶疑不定的語氣,他淺笑,低聲問道。
「當然。」
坐言不如起行,只見向來心直口快的博雅立即將笛擺在一旁,正襟危坐,口中喃喃唸著...。
「我源博雅起誓,今生對安倍晴明不棄不離......」
「等等,博雅。」
「唔?」
「.....那是一般求婚時說的話吧?」
「是嗎?」
「..噗哧。」
遂以寬大衣袖拂掩起姣好容顏,輕抿朱唇,蜷伏抖笑著。
清風迎面徐來,明月映落,院落中的草比花長,一如庭院主人奔放雅逸的揮灑。
「...晴明,你又在笑我。」
「不,博雅,我沒在笑你。這樣很好。」
「唔。」
「我喜歡這樣的博雅。」
「....晴明,你一定是在戲弄我。」
「喔?」
不否認也不承認,只是帶笑略望博雅一人翻起白眼,倔強的悶飲著酒。
他深信未來的歲月裏將,年年如此年。
因為那人亦將會一直在身邊,永遠伴隨著自己,不棄不離。
「博雅,吹奏一首曲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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