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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翅膀,也是蠟作的。
24 . Apr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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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 February
10. 憤怒


如果有人恰巧在午後第二堂課開始沒多久時經過某條外語學院的迴廊,或許能聽見那陣急促且粗重的呼氣聲,甚至間或還夾雜著爭執般的咆嘯。然而這個午後通常學生們沒課,也同時代表不會有教職員逗留在空蕩冷清的室外,好讓寒風能越過成排禿枝無情地灌入他們的衣著。

我真──不敢相信!」Harry朝前方高舉著雙臂揮舞,有如試圖迎接住一些在這陰鬱的日子裡奇蹟般灑下的珍貴光芒。他不知道一路上自己到底重複了幾次這句歇斯底里的驚嘆,很好,反正他現在也不在乎。「他們竟然敢這樣說──Snape主任在教學方面實踐的機會可能並不相當多,這個提案主要針對的對象,那些學生們會需要這個多一次的練習機會。搞什麼,但我們自己就有那個測驗了!你就算了,我又不是沒考過──我自己就是這裡的學生!」

年輕的教授面色和頸間成片漲紅之色,他憤怒得像一頭渾身鬃毛糾結、鼻孔不停噴氣的鬥牛,隨著步伐發出噠噠的聲響,看上去幾乎狂亂地疾走在在有如一道陰影般安靜的削瘦男人左前方。

時態,Potter。還有,雖然作為一位年輕的教授或許無法想像──他曾經的老教授在遙遠的學生生涯裡也可能歷過同樣的測驗。」
「喔,這時候過去時態什麼的都讓它見鬼去吧,」說出不符合身份的話語卻全然無愧的現任文學院系教授快速嘟囔著,隨即像是掌握到了某條漏掉的線索,他突兀地停下了腳步。「什麼?

「什麼『什麼』。」年長的男人平靜卻不帶疑問語氣地問道,邊安穩地對上他正處躁動狀態的同僚投來的強烈視線,眼神甚至流露出了些許玩味之色。

「你曾經在這裡就讀?」重拾冷靜後,Harry很快地也順帶拾起了基礎的語法。「我打賭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個。」
「或許是因為知道任何…不該知道事情的人都不再有機會發聲?雖然從不曾有人懷疑起…教室外頭的那片土地為何如此肥沃。」

想起那些每年都結實累累的樹木,年輕的教授咽了咽口水,他目瞪口呆地看向男人那正好背著光因而全然沒入黑影一側的臉龐,懷疑地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麼。Snape在試圖跟一名他最討厭的學生說笑?還是在試圖跟他的新同事坦白陳年罪行?──不管哪個都極度讓人無法置信。

「這只是個…玩笑對嗎?」最後他不甚確信地作出了判斷。

想必自己一定顯得戰戰兢兢,Harry想著。因為對方馬上翻了翻眼睛,改以一種乾巴巴的語氣開口:「不然它還會是什麼?埋屍體可是苦力活,專挑夜黑風高之時來暗中經營一段秘密且艱辛的園藝生活,這件事可不包含在我個人的閒暇愛好清單之中。」

「但…但我在這裡就讀了七年,卻對這件事一無所悉…而你收拾了那些知道太多的人的部份,相信我,那絕對是個很好的解釋,再說畢竟沒有人…」Harry猛然收回了後半段的:會相信你竟然也會開玩笑。他知道Snape絕對不會樂於被提醒這點的…而自己也的確不想毀了這一刻。

──等等…毀了什麼?年輕的有著一頭亂髮的教授揉了揉自己的腦袋,為這突如其來的念頭感到有點迷惘…或者說是某一種自我隱隱感到哪裡突兀不對勁的警覺。然而這樣的異樣感很快就被一段話語打斷。

「好了,別像個傻瓜在那盡是叨叨絮絮些可笑的念頭。大多數時候那些普遍發生的所謂的不知情──僅僅只是因為…人們通常不會,也不能去試圖設想;一個人擁有任何他們親眼所見的當下生活以外的其他可能,好比隨時走到羅浮宮去,蒙娜麗莎看上去就該是一臉她成天掛著的那副微笑。」

…哇喔!」Harry現在是帶著敬畏地看著已經停在自己身旁的,正浮現惱怒不悅神色的前教授。「收起那副表情…拜託。我完全沒有任何諷刺的意思。」

看著甚至不願開口,僅用表情示意的男人臉上那副寫滿了「那麼,解釋。」的不耐倨傲神情,Harry暗自好笑。於是他整頓了一下腦中想法,拼湊著可能將用上的詞語:「我只是…沒有想到會突然在這裡,就像上了一課…這樣精闢深刻的言詞並不是處處可見的,呃…當然不常見,沒有侮辱的意思。我的意思是,通常我得在備課時才能在演練一番之後準備好說出它們。」

Harry偷偷瞥了一眼這名陰沉、嚴苛,難以取悅的前教授,等著對方的最終審判。然而過了好一會兒,男人才若有所思地開口:「我假設這段話是指…某個人不習慣表達自己的想法,也不習慣在平日遇見比尋常閒談更來得罕有的…深入評論。」

「我想是的,謝謝,這正是我要講的…但現在看看我連它們都需要他人代勞。」
「那麼偉大的Potter教授只好慶幸此刻他正好擁有一名不幸的同步口譯員。」
「Snape教授,」Harry對著先一步轉身朝前走去的背影喊著,在男人應聲挑著眉轉過頭來時,盯著那對黑漆漆的眼睛,他以一種哀痛的口吻娓娓說道:「這意味著…我得開始評估究竟能不能負擔得起您的鐘點費?…考量到這學期結束以前,我還有兩個月的課要上。」

--這番話所造成的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的──年長男人臉上那些僵硬深鑿的線條一瞬間瓦解,它們此刻甚至看上去就像要被深藏著的笑意給抹平似的;有別於前次的稍縱即逝,Harry得以驚奇地凝視男人舒展了眉眼的輪廓,心知此景的珍稀程度。

那…有若一場初春時的融雪。他斟酌地想著,腦海浮現某日乘著馬車上山時,一旁就是成片潔白的山坡和溝渠,滿覆路面的薄雪則徘徊在將融未融之間,半帶透明感地滾上車輪,或讓馬蹄噠噠沾浸…或許是清晨時分仍罕少人車行經的關係,尚未混雜泥沙的融雪緩緩朝地勢較低之處流去。那濕濕冷冷的雪水彷彿正匯集成渠,蜿蜒流過他的心中──如此冰寒凍骨,卻又不可思議地清澈美麗──它們全是一體,那些在山嶺間傲然冷冽的厚雪,以及那些不輕易為他人所示,只在某個時節靜靜展現著的融解過程…

有那麼些片刻,Harry全然忘了午間經歷的所有不快。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忘了什麼──那令人印象深刻震懾了全場的好一陣發怒,卻不是由慣常地以壞脾氣著稱的男人作為開頭發難,而是來自一名總是顯得溫和謙遜的新同事──這恰恰是最驚人的要素。

身為始作俑者的年輕教授則將那十幾分鐘前猶仍如藤蔓緊覆著自己心神的雜念忘得一乾二淨。他只能意識到,現下的情形…就像是偶然之間獨自發現了某個不得了的事物,卻因為屏氣凝神專注凝視著,因而失去了呼喚他人過來觀看的時機。

──不,當他終於恍惚著回到現實並想起究竟自己遺落了什麼之時,也同樣想起那些怒氣是如何被三兩下化解的…早在他們的交談一開始時,那名精於掌握他人思緒脈絡的前教授早就有效地遏止了他年輕同事的怒火,僅是以一些簡單的句子。

「先生,那是怎麼做到的?」在男人全然恢復平靜,那些線條又一一重回它們的位置後,Harry不自覺地以往昔的身份立場提問──不假思索地提問向來是這名年輕人的專長,截至目前為止仍沒有任何磨難能讓他停止這個…收到的回應可謂好壞參半的個人習慣。

「Potter,你不能總是指望著一名教授除了他應有的專業以外還精通讀心術,或者,擁有奧丁之眼,能看見那些令他語焉不詳的新同事驚奇不已的,所謂的這個那個事實上是指稱哪些發生在他周圍的微小之事。」

現在換Harry咯咯地笑了起來,他感到自己簡直傻透了,但倒不是說他有意抱怨什麼。和一名曾經萬分厭惡著自己,現在卻…雖然同時討厭著自己,仍能和平交談的前教授站在冰冷的無人迴廊裡,這樣甚至充斥著幽默調笑的情景已經足夠好到超乎所有以上述條件為前提成立相關的假設。

不,甚至比那還要更好。管它是為什麼,他發覺自己的確喜歡這樣的時刻。

「我本來還在發怒,記得嗎?」Harry嘖嘖稱奇地解釋著。「而你,Snape教授,究竟是怎麼做到的?我還不曾這麼快地…從專注的事物之中被支開過。」
「不錯的問題,Potter。這提醒了我…」一身漆黑的男人彷彿若無其事地張望著左右,隨後盯著他的同事露出一抹假笑。「要適時調高自己的鐘點費價碼。」
「…再這樣我只好乖乖回去寫書了。」年輕的新進教授發出一聲呻吟,邊揮著手阻止對方進一步的發言。「等等,不要對此告知我更多的建議內容──我不會付半毛諮詢費的。」

「啊哈,絕妙。令人意外地,確實擁有一語中的的能力,嗯?」

「諮詢費的部份?」聞言Harry不抱期望地抬起頭。
「諮詢費的部份。」歪斜著嘴角的男人贊同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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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 February
9.系務會議


「嗯…讓我想想,下午一點?」
「不,十二點半,」系秘書飛快回答道,邊替某位教授在一份同意書底端蓋上私章,顯然這種程度的問題拖延不了她的工作進度分毫。接著,這名俐落能幹的行政人員突然停下手邊動作,抬眼看了看仍來回絞動著手指,顯得跼促不安的年輕教授。「我以為你會稍微記得過去幾年的事,畢竟你也來幫忙過…好幾次?我記得。」

「嗯,我想我只是不確定換了主任之後是否…」
「只要想想希臘換過幾個財政部長,Harry,然後呢?」

今日依舊頂著一頭蓬亂黑髮的男人聞言笑了起來。Harry感到他從早晨醒來就一直持續著的緊張感忽然很好地消散了。「喔,好了,妳知道這是兩碼子事,他們甚至嘗試讓公民來決定1…」

「說到這個,今天系上的老師們要決議的事項你有先看過了嗎?」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對此Harry的回答明白反映在自身僵住的姿態上。難怪從早上就總覺得彷彿兩手空空少了些什麼。他約略有點印象記得自己那份會議通知好像是在…在他接過研討會相關文件後就…就怎樣了呢?不行,完全記不清。

──如果不是該死的他這幾天都心神不定兼之白費精力地追在某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前教授身後跑──然後一次次吃上閉門羹的話。現在這兩件事攪在一塊了,而你哪樣都沒辦法做好。十分心煩的年輕教授頭痛地覺得如果不是自己身強力壯,現在胃部都要抽疼了。

「好吧。看樣子,答案顯然是:沒有。」一陣沉默後,秘書邊用指間小心翻動著收據冊,在夾進複寫紙時頭也不抬地聳了聳肩。「那麼就只能祝你好自為之了,Harry。直接體驗一下所謂的臨場感。」

──他甚至不敢開口問她指的是什麼

**



當一道散渾身上下籠罩著冷酷氣息的黑色身影氣勢洶洶地準時疾行竄入會議室內時,原先仍帶著幾分愜意的氛圍明顯改變了。由於躊躇不安著就不知不覺晚到了的緣故,Harry選了個靠近邊緣沒人坐…或者,根本是挑剩了的位置──他看著那個心情似乎總是那麼糟的高瘦男人皺著眉將成堆資料冷冷地往自己身旁桌面扔疊,默默在心底想著。

好吧,至少在這充滿肅殺之氣的系務活動時刻,連Wolf也失去了找他攀談的興致…看來也許說不定他只要忍耐一陣──兩個小時又十分鐘──就能平安度過?

不管到底是什麼讓人造成這種幻覺──會議進行不到二十分鐘,Harry就頭皮發麻地想著:那都全然錯了,徹頭徹底的。當這位年輕教授的某句簡短提問再一次地被擴大引申變成一場爭論時,他只能在內心反覆來回想著一些詩篇來平靜心情。神啊,求你不要閉口不言2。怒斥聲拋過他的上方,鼓振著他的耳膜。他們圍繞我,說怨恨的話,又無故地攻打我3

「Potter教授的意見呢?我想他絕對不是這樣認為的,剛才他指的是──」
「無論他指的是什麼,顯然全都無關緊要。」
主任,您的意思是我們的同事雖然出席了卻沒有發言權嗎?」
可沒那樣說。至於您們在胡扯一通任意曲解的那些事我就管不上了。」
「我想我們應該問問Potter教授,讓他講一講自己的意見。」
「好呀,何不呢?──大名鼎鼎的Potter,暢銷作家想來也不需有人拐著彎積極為他喉舌。」

當眾人轉頭過來──二三人瞪視而其它則凝視著他時──鬼才知道要說什麼。從頭到尾沒參與爭論的Harry只能舌尖猶疑不定地在簡單的發語詞上打轉,並十分不滿(當然表面一派平和)地想著:這整件事簡直是莫名其妙。

「呃嗯…」於是他反覆地說。
「Harry,不用緊張。來,你想說什麼?」至今一直默默隔岸觀火的Wolf教授突然在此時發聲,面上掛著善意的微笑──即使腦中一團混亂,Harry仍然不自覺想起上一次見到的同樣的笑容…對,是在某個專長於拍攝爛片的導演臉上,雖然對方在試圖朝自己走近時很快就先被出版社人員機警地擋了下來。

「呃…我也真的不記得我說了什麼,」最後他搔了搔頭,無辜地表示──並不忘在之後對雙目怒睜,頸部青筋清晰浮現的Snape送上一個靦腆的微笑。「不過…我想主任應該不會弄錯,畢竟他對什麼事都記得很清楚。」

──年輕的,有著綠眼的教授發誓自己看到對方的眼中有一瞬間出現了笑意。雖然他無法肯定是因為這番話,又或者是因為Wolf的笑臉硬生生僵住而有幾名教師倒抽了一口氣──方才仍在爭執的則不動聲色地坐了回去。

學術圈畢竟還是相對單純的。Harry環視了一圈,發現在場眾同事們各個又回到了會議剛開始時的一派平靜狀態。他不是很確定自己是否做對了,不過,他慶幸地想著,至少他們總算能推進下一項議程──在該死的這樣毫無意義吵鬧著度過四十分鐘後。

於是他們討論了今年的文法教材選用該用哪家出版社的版本,繞著那些各別在主題設計、生詞選擇以及文法排序上所擁有的優點和缺點爭論不休,靜靜聆聽著偶爾加入一兩句意見的Harry意外地發現Keller女士也在那些堅持己見的行列裡──對方自從因為一場大病而變得不良於行後就不太願意參與任何系上事務。過往每次遠遠見到她,學生們都會想盡辦法繞行避過。那些病痛纏身的人心情不好的事實總會反映在她們的言行和工作態度上,她的課堂對很多人來說也是一種夢魘──而因為有了這個具體例子,脾氣被視為乖戾刁鑽,言詞向來暴躁尖刻的Snape甚至被一度猜測可能得了絕症。

但即使是那些最為同情這名不幸之人──想想,要怎樣的磨難才能讓一個人變成這副陰沉嚴苛,以嘲笑他人愚蠢為己業的樣子──的學生們,只要待在他的課堂上,也無法讓自己前一刻仍懷有著的純善人性光輝停留超過十分鐘──這是說,如果前五分鐘他們仍在輪流朗誦課文,從後一分鐘這位教授才開始說話的情況下。

滿意著此間風平浪靜的Harry突然有所察覺而回過神,發覺一對深黑色的眼睛正靜靜打量著自己,然而在被觀察的目標發覺後,男人若有所思的眼神下一秒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地別開了。即使如此,Harry直覺那當中必然有著什麼…在努力追著對方的腳步想對之解釋誤會,卻闖了兩三天仍未突破那層嚴密的生人勿擾障壁後,這是他得到的第一記主動正視。

──他決定開完會後一定要留下來問個清楚(如果沒收到一句咆嘯著的警告的話,天知道他累積的次數都可以拿來換贈品了),又或者,也許Snape會先找上他?




*1. 想了想還是加註一下好了,沒錯,兩人提到的正是目前依舊…的希臘債務那檔事。而有關他們沒啥意義的公民自決,在這件事上被迫出錢出力的德國人的報紙上則有相當深刻諷刺的評論。

*2. 引用自聖經 詩篇 第一百零九篇。

*3. 同前註。

22 . January
8.生活


Harry習慣在車門開啟後輕巧地躍下輕軌電車,待身體重心平穩後,再愉快地踏入垂降暮色的街道及滿佈濕冷的空氣之中。

感到凍得發紅的指間幾乎麻木僵直,他連忙抽出一只被他胡亂塞在外套左邊口袋裡的麂皮手套,套上的同時還得慌忙將身子轉個半圈以險險避開撞上某位鄰居的災難──某位與女婿一家住在鄰近社區,身體仍相當硬朗,傍晚總會出來採購特價麵包糕點卻總是走路不看路的老太太──有時他看著這些老年人,總會想著自己不知何時才會老邁到無法再自力搭乘交通運輸,但無疑地他會在那之前好好享受這種獨自蹦跳著行走,不被任何人打擾的樂趣。

在這個年紀就過早得到的名聲所強制附帶的生活令他十分厭倦。他一向不擅於拒絕那些宴會和邀請,而這樣眾所皆知的好說話事實讓他更加厭惡像犀牛當初被視為珍奇怪物運入歐陸時所造成的轟動一樣──在眾人面前關在牢籠裡被推來轉去展示有如那徒存悲慘命運的龐然大物的自己,雖然他並沒有像那可憐的生物因為運送過程的惡劣環境而皮膚潰爛全身水腫,但被當成新星寵兒之類的代價就是得掛著呆板的僵笑,一聲呼喚就得悉聽尊便地轉身、側身、仰頭、低頭好讓鎂光燈閃到眼睛發痠,握手,無盡的握手和名片交換,聽著無止盡的奉承之詞接著在轉身後聽見惡意中傷之語,並且,最無法忍受的──永遠失去了享受安靜的個人權利。雖然這頭動物在Ionesco的同名劇作1裡已然完全是另一個充滿力量的對比象徵…他也不確定自己這時想起牠作為那段生活的借鏡是否合宜。

──不過,管它呢,他現在誰也不是,只是個必須看同事臉色在校園體制內求生存的菜鳥教授;再也不會脫口而出的每句話(無論它們多草率、愚蠢,不看場合)都被擅自刪減引用登上第七頁的藝文版。

他走過轉角處亮起的街燈,想起某部電影裡的台詞 ,是的這就是體制化2,他不無諷刺地想。他想起自己也曾對Chris提過那句關於體制化的對白,在某個晚宴開始前他被躲在出版社安排的小房間內迫調整該死的總是位置不正的領結,而那個該死的編輯卻只會拎著贊助機構為這名年輕作家租借來的深色禮服,倚在門框旁假笑地看著他映在立身鏡裡的焦躁模樣時。而在聽完Harry的抱怨後,那個貫來冷靜的,除了在截稿前夕會如狼人見到圓月狂暴化的男人也僅是眨了眨眼,同樣簡單地引用該部電影主角的某段台詞回道:「...Some birds aren't meant to be caged.3

一如那時男人所斷言的,於是這隻萬中選一的鳥兒在變得安逸並麻木習慣一切之前,死命飛出了利益緊密連結充斥著炒作和吹捧的光華亮麗冷硬牢籠。但才離開這樣的商業體制,牠又選擇了進到了另一個由高牆嚴密圈起的世界裡,一旦Chris知道自己現下的生活又會怎麼笑他呢?

即使刻意走了一段遠路,仍無法揮卻腦中殘留的被那名不知為何大動肝火的前教授趕出辦公室的零碎影像,Harry只覺一陣心煩意亂。他看著打烊的麵包店櫥窗裡仍溢出暖色的燈光,(那男人竟然笑了)某張蒼白的傳單被風刮著撞到了他的鞋面(他笨拙地拉下覆在腦袋上的外套),穿著羊絨長衣的小孩給看來是父親的高瘦男人牽著,(那間暖和又不近人情的辦公室)單純地笑開嘴露出仍在換牙的齒間,(勃然大怒兩頰微紅的前教授)兩人從他左側迎面而過。(那扇猛然撞入門框內的玻璃門)

胡思亂想之間,Harry發覺自己已經站在自家公寓樓下,手裡拎著不知何時掏出的鑰匙串正轉開那道淺綠色的烤漆木門。樓梯間的燈光一如往常地在他踏上第三階時忽然亮起,他剛搬進此處時總愛測試自己能在這昏暗的狹小空間裡搶先那盞燈多少階的幅度──顯然科技製品並不擁有人性以通融他物理型態的極限,永遠是第三階,當然;然而這樣純粹的傻氣念頭多少來自於他對新世界的躍躍欲試。

那些他所不曾被允許的事,一件件,無論多麼瑣碎,他都願意偷偷地選在沒人看見之時去親自嘗試。(他驀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擁有權利選購了一盒洗衣粉時,試著在機器凹槽裡頭多加了幾匙所造成的泡沫災難。)

父母相繼自他年幼的生命裡離去後,他被安置與母親的妹妹一家同居。他並沒有受到多少身體上的實質折磨,精神應該也堪稱健全,但他故事裡的主軸永遠有一部分是對親情的渴望,還有往昔不可得事物的欣羨。若說他的成就相當程度基於自身的背景,也並不言過其實。

也許是出於憐憫刻意忽略不提,也許是創作方向大相逕庭,(雖然更有可能是他後頭撐著的集團力量作風強勢)他像個孤兒的過去雖然廣為人知(每本書的折頁上的介紹都會格式化地印上他貧瘠蒼白的個人簡介),但仍沒在公開場合被問過那個問題,沒有人問過他:你是否贊同Hemingway所說的呢?──不幸的童年是培養一位作家的搖籃4 。也沒人問過他那些親戚們對他是否和善,彷彿略去額間的傷疤外,他得以平安長大並靠點自身才能及極大份量的幸運得到各種獎項名譽金錢就是他們慈悲心的最佳證明。

但他的確足夠幸運,出版界正需要強打他這樣類型的作家以填補某個長達多年的空缺攻佔版面。這名年輕人溫和有才氣,標準的知識份子,不失乖順(小小的反抗算什麼呢?)地配合各種要求,以及他戲劇性的前半生──特別是,呃…關於他父母親(在其研究領域佔一要角的年輕父親驟逝一事又大大讓他在群眾間的印象加分),而最重要最重要的仍是:那些選中他的人出於職務上的敏銳需求的確知道,這個時代的讀者會喜歡他的作品。

──他幾乎不在自由的私人時間踏進書店,就為了不用迎面對上印製好的一張張自己的臉。

但在他大紅大紫前,那些生活又是怎樣的呢?…Harry並不想提起它們當中的任何一點小細節。Chris足夠強硬,以至於他不用額外找個經紀人擋掉太多無意義的問答。(你吃燕麥餅乾嗎?你討厭足球嗎?你的身高是因為不愛喝牛奶造成的不幸結果嗎?)但事實上他的過去原本能更糟,而不僅僅只是一個關禁閉般的雜物儲藏間,以及作為某種只有呼吸進食以延續生存權利的生命體,遭受那些成年人發洩用的不分晝夜的怒斥咆嘯。

他仰頭躺在客廳那張舒適的沙發上,腦內浮現一個模糊的影像。那個影像是四方形的,它逐漸展開,變大,分裂。那是一本,兩本,許多本外皮已然陳舊磨損的存摺。它們確實保護了他。

那些成年人交談時他躲在牆後的陰影縫隙裡隱約聽到姨丈的怒斥,阿姨的勸解,表兄慣常的在旁胡鬧不休,還有同樣無畏不退讓與他們糾纏周旋的某個「代表」持續響起的聲音,一直到他成年並擁有名聲帶來的正面效益──遠離這家人之後,才在種種片段印象和話語碎片的包圍下,拿起其中一本存摺,對照著將前因後果拼湊出了個大概。不,起因或許是Chris在某日午後的某句發問──那男人翹腳坐在他的沙發上,問著罕有地吐露了些許過往的他,難道他從未想過為什麼這個家顯然沒什麼親情的兩位家長沒把他早早甩到孤兒院嗎?他是說,即使他父母的意外獲得了事故保險金,那些應該仍不以支付一名孩子直到成年的養育費用。

就在那時,他想起了臨走前,姨丈不情不願拉開那沈重的實木抽屜以取出交給他的一疊泛黃的存摺。這是狗屁條件的一部分,高壯的男人當時帶著一副厭惡的神情說道。

忙著整理新居的Harry並沒讓好奇心逗留在那句話上太久,一直到那個由他的編輯起頭提醒了他的尋常午後。於是之後他發覺自己細細思量起這一切,並從某個從舊日生活跟著他一起遷移新生的鞋盒裡找出了那疊小巧四方的紙製品。

那一條條劃分好的間格印載著每個月都有一筆金額固定轉入,彷彿知道一個孩子在什麼階段會有多少需求似的,金額隨著他的成長和季節變化而有所變動──它們明顯在某些時候有所提高,特別是每年的十二月。他看著那些白紙黑字,它們喚起了他對那寒冷季節的所有回憶。在那時節裡,即使是他也能擁有幾件嶄新的禦寒衣物,並吃上一些巧克力,而不是僅能撿拾那些他表兄用來大吼大叫抗議時摔斷還踩得碎裂,面目全非的拐杖糖殘骸。

這樣一筆十幾年來不間斷匯入的金錢究竟從何而來,又是為何而贈予?Harry曾經試圖找尋那位「代表」──他和難得準時收到稿件心情正好的編輯共同推斷,那兒時記憶裡曾不只一次出現的陌生人的遣詞方式和外觀印象…想來應該是某個受託來訪的律師,但除了那疊存摺外,他又有什麼能追尋著得知其它和自己相關的一切呢?

他曾猜想過是某筆他們家應得的用以善後的賠償金,或者某個從報上獲悉此地方意外的慷慨善心人士…無論這樣的饋贈從何而來,Harry畢竟靠著它的庇佑,更像是某種確認他安全無虞的允諾──雖然他的親戚十分不願意讓他「偷取」一分一毫他應得的部份──成長到足以自立。

──或許同樣的關鍵詞「條件」在今日突然出現的緣故,發覺自己竟然沒來由想起了已然擱置在回憶角落兩三年的此事,他甩甩頭,自回憶的氛圍中脫身,赤著腳到冰箱前取出一瓶濃縮柳橙汁。現在要煩心的可不是找出你往昔的長腿叔叔5是誰,他想,邊舔吮著將液體倒入杯中時指尖沾到的柳橙果粒。你該做的是把今天發生的事好好整理一遍,並且最好能弄清楚你的前教授到底為何發怒──如果你還不想孤立無援地被送到Wolf辦公室,發現自己無疑正對著整面拉起的百葉窗的話。

…他現在只希望Chris不介意在晚上私人休息時間接到一通無預約的來電。感覺到自己在憤怒編輯兼唯一親近友人的死亡名單上的排名又更往前挪了一點,年輕的教授些微緊張地笑了笑,拿起了桌旁的話筒。




*1. 即常與卡夫卡《變形記》作對照的《犀牛》。裡頭的犀牛象徵著席捲一切的法西斯主義,主角反倒是社會上尚未變形的少數人類。前者我讀過,後者也僅聽聞過,所以要問細節我也是不知道的。犀牛與歐洲相關那些則真有其事,如果記憶可靠,不過細節我真不記得了。(到底從哪裡得到此段認知也…)

*2. 電影是《四季奇譚》裡這篇故事《麗塔海華絲及蕭山克監獄的救贖》改編的The Shawshank Redemption,台譯《刺激1995》。台詞指涉以下這段:RED: <…> These walls are funny. First you hate 'em, then you get used to 'em. After long enough, you get so you depend on 'em. That's "institutionalized." 大意是說在經歷厭惡習慣等過程之後你反而會變得依賴它,所謂的體制化。體制什麼的就跟社會風俗一樣會自我複製吧。

*3. 全段如下:
RED: <…> I have to remind myself that some birds aren't meant to be caged, that's all. Their feathers are just too bright... and when they fly away, the part of you that knows it was a sin to lock them up does rejoice... but still, the place you live is that much more drab and empty that they're gone. I guess I just miss my friend. 這段話也相當有名,當中的鳥部份。

*4. 原來是段訪談內容:
Dan Simmons: If that’s the definition of good writing, what is the best training for a writer? 
Hemingway: An unhappy childhood.
事實上這句話跟莫言筆下的某段類似敘述多年來一直銘刻在我心上…最近該找找都把它們記到哪了。

*5. 這個故事太有名不解釋。
22 . January
7.條件(下)


「噓,Potter,」男人豎起食指微晃著示意,眼中一道精光閃過,隨即隱沒。「在讓那些無意義的愚蠢發言佔據我的個人空間前,先對當前…所身處的局勢稍作思考。」

「我…」Harry瞪大著眼睛看向以手撐立,半身越過桌面朝自己近距離凝視的男人。的確,雖然Snape的話很不客氣(這男人又有何時客氣過了?他差點為這胡思亂想笑出來),自己的確只能想到「什麼條件?」或同樣不怎麼高明的「你說…局勢?」之類的短語,而那些已經被宣告在接下來的談話中不受到歡迎…一陣混亂後,Harry努力抽出幾條尚算清晰的思緒,將它們壓平後細細攤開。

「是…關於Cobain博士?今天的研討會工作?」對著那張平靜無波的臉孔,Harry無法得到任何線索判斷這個猜測的對錯。「呃,或者是…系上的某些、某幾個…同事?」

「不,還有不。最後那個…相當接近,」緩慢地退回皮椅上,年長的男人邊將身軀往椅背上仰,雙手恰於桌後輕輕交疊,語調中飽含著一種近乎於賞識的滿意感。「足夠…交談的敏銳度,聯想能力則比及格程度還多上少許。令人意外地,Potter,不如所想的那樣…無可救藥,我得承認。」

Harry簡直不敢相信方才親耳所聽聞──那是一個拐著彎的稱讚嗎?老天,他是否該把它裱框貼在家中最醒目的位置?也許是進門處正眼望去那一面最顯眼的牆上?喔不,別傻了,那是聲音,他應該錄下來然後在下次同學會時放給所有人聽──來自他們性格及脾氣都最為惡劣的教授的正面讚賞?還是對他,天知道他在這男人眼中向來是怎樣一個長著蠑螈腦袋的蠢貨!這世界怎麼了,他媽的──他飛快地想,到底這世界怎麼了,不,事實上是Snape,Severus Snape──

「而我無可避免地產生了幾分…興味,」男人如緞面絲滑的嗓音有效地吸引了他的全副注意,一如學生時代。「對於一位,樂於將自己的作為曝光展示在公眾關注下,在外頭的環境下已經相當程度得到他個人的聲譽以及…具優勢地位的年輕作家,究竟是什麼讓這樣一位成功人士對於再度回歸沉默枯燥的學術圈有了一定程度的熱誠。」

手指。沒讓太多反駁的念頭停留在心裡,也許是今日心情不錯的關係,Harry的目光受到一些細微的動作吸引。他看著那些細長的手指以一種令人熟悉的方式在桌面上輕輕敲打著,注意那些修剪整齊如銀白月彎的末端,以及中指左側那無疑是長時間使用鋼筆所留下的壓痕。

「教授,主任,我──」
「毋需立刻急著否認或…解釋,Potter…教授。有鑑於它在接下來的談話裡的必要性,一個開端。我…選擇要求自己表露了對於這件…事態的個人觀點,而這並不意味著什麼──任何關乎私人性質的吐露都是不必要的。」
「──你是說…你在試著對我坦白?」
「如果您要這麼定義的話。是的,近乎艱困的。」

Harry沒有說話。他朝前方探身,越過桌面近距離對上男人的目光。而對方則出乎意料地沒有退讓。

「…你需要同盟。」良久後,他將注視從那對從不顯露任何機密的黑色眼睛移開,決定這是個肯定句。「想做些什麼?而一定有些人阻礙你,這環境裡。這就是你提到「條件」的原因。」

「繼續,Potter教授。」
「你想…」注意到仍未遭受任何反駁,Harry舔了舔嘴唇,空氣乾燥的感覺更為強烈了,而他必須穩定心神才能說出可能會引發劇烈反應的那個結論。「收買我。」

「而您高尚的道德感將對之不表示贊同。假設上述這些假設皆成立。」
「不,事實上我仍想聽聽關於條件的部份。」
「又一次的,總是樂於…讓他人感到意外?嗯?」

如果面前這個在待自己位子上顯得安穩愜意的男人有分毫意外之情的話,Harry得說實際上他掩飾得相當良好。

「在這點上頭我並不笨,教授。如果今天不是你適時地出現。」想起那個讓人惡寒的插曲,他突然意識到Snape當時的出場並不是巧合,這個慣於透過盤算計畫以應變各種時刻的前教授一定早就料到了。

「接著,週五我就會發現自己坐在Wolf教授的個人辦公室裡,門鎖著,那些百葉窗簾無疑會緊緊拉起,然後我,一如待宰羔羊,被迫在一間暗室裡聽聞一些不想知道的秘辛內情並且在做出任何表態前就先發現已經被劃入成了同一夥人──天知道是哪樣的一夥。」

年輕的教授一口氣說完那些此前他想都不敢想──正因為幾乎成真──的臆測後,突然覺得自己的確應該同情一下自身的處境。

歡迎來到學術叢林。」他用一種平直毫無起伏的音調對自己說道。彷彿有塊指示牌正在眼前清楚標示著,而後頭的粗壯樹幹上還有藤蔓纏垂,在旁不懷好意飛繞著的蚊蠅大概生得有成年人巴掌大。而,很好,在這種鬼地方至少不乏用以奚落他的笑聲。

──笑聲?即使自制力很快地回到那張長年冰冷肅穆的臉上,Harry仍然捕捉到了那些眉眼舒展時的線條輪廓。而那…事實上脫離一副萬年陰沉的面孔後,眼前的男人看起來還不錯,不,他在想什麼──只是,應該說是順眼許多。

「Snape教授,你…笑了,」他並沒花多少力氣掩飾語氣中的訝異。「我是說,不是那種假笑,大學部的學生們都在打賭──」
「打賭那隻陰沉又卑鄙的老蝙蝠有沒有任何一個能顯露正面人性的表徵──好了,收起那副痴呆表情,Potter先生,告訴我,像這樣…清楚學生們的評論一事就能讓您如此驚訝嗎?」
「不,呃,我的意思是,是的。」
「現在,我注意到您還沒提出任何…條件。如果不介意的話,我還想早點離開這個一週要見到五天的場所,或許您不介意我會像常人一樣擁有享用一頓晚餐的習性。」

與此同時,Harry才透過注意到氣窗外頭已經一片漆黑──他們已經不知不覺地獨處這麼長一段時間了嗎?在沒有掐著氣管活活把對方扼死,或者展開一場仇恨清算的廝殺的情況下。

「呃…我需要時間想一想。我們的商議內容…會有個契約還是什麼的嗎?」
「相當謹慎。但,遺憾地不會。」
「那麼事實上我便不能答應──」
「而這--是否意味著我們無法在此事達成某種共識。」
「這…我不希望在…」

「如所願,現在離開。」還沒來得及把後半句的「沒有白紙黑字…」說出口,他驚愕地看著男人轉眼間就能露出何種被全然激怒的神情,並且幾乎是瞬間站起身朝他走來。如果不計上那道殺人的目光的話,那是在各種場合都相當符合標準的送客姿態。
「不──」年輕的教授完全無法拼湊著那些在腦內四處零散著的語句,上一刻他才從最不可能的對象那裡得到一串笑聲,下一刻事態竟能變得全然脫出了掌握。

不要──試圖──讓我,說第二遍。」男人的薄唇因惱怒而抿成了一條線。「保持著不肯放棄的優良傳統,嗯?一如你那靠著偷…獲取不屬於自身名聲的父親,是嗎?走,現在──在你眼前這個卑鄙的老傢伙,幸運地已無任何條件能讓另一名偉大不凡的Potter假意付出信任,無論於此刻或者將來,並感謝上蒼──他該萬分慶幸如此。」

「教授,冷靜點,我並不是那樣的意思──你在侮辱我的父親,為什麼?」
「不為什麼,也許就因為我正是這樣一個總是說出人們不願聽信事實的沒心沒肺渾帳。」
「但…」
「現在,出去!離開我的辦公室!」

沒給自己任何機會說出後續的──無論管它是什麼,Harry還想抗辯著什麼,卻發現一陣爭執中自己早已被盛怒之下的男人給推擠了出去,肩膀和胸口依舊留著指尖深陷、推壓過後的隱痛,而他的外套仍待在燈火通明的溫暖室內,人卻全然給擋在了冷颼颼的門外。

──喔,更正,現在他的外套也來了。聽著門又哐的一聲關上,眼前仍一片黑漆的年輕教授把覆蓋在腦袋上的衣著扯下,不知道該為觸怒了他的前教授兼現任同事感到煩心(想想那些後續為了解釋還得花上的代價),還是先為了那沒預料到的人性化之舉而慶幸自己至少不用擔心在風大的校園裡瑟縮著走上歸途,迎來感冒。

16 . January
6.條件(上)


「這裡並不適合談話。我的辦公室,Potter教授。」簡要地說完後,不管對方是否已反應過來,男人大步筆直地走向不遠處的電梯口。

不確定災厄會以何種形式落在自己頭上,Harry揣著忐忑的心情,在其他任何想法出現前已然基於某種習慣──或者是模糊的預感──小跑步地跟在那仍隨著穿著者特有步伐翻飛不止的黑大衣邊角後頭走出了館外──保持著不會因某個突兀的停頓,或者是自己慣常的分神行為,觸及對方那離起點處可能只有十釐米的容忍底線。

──但不幸的是,這位年輕的,有著無限冒險犯難精神的教授,很快就忘了那個前一刻才讓自己決定要小心翼翼的理由。

Potter…教授。要是您再一次試圖對著我拋出有關於天氣、足球,您個人那些所謂的『小小的意見』的話,我恐怕在下週三的系務會議裡,我們也會需要一個新的,報告本年度各類大小計畫和學院盃相關活動的主持人。」

Harry迅速噤聲並──表示敬畏地往後倒退了幾步,直到脫離了白色小徑,撞到了一旁的低矮灌木叢上,在那氣勢洶洶的身影終於滿意於此並再次背向自己時,他幾不可微地鬆了一口氣。並不是真的被驚嚇或什麼的,但他也不會傻到在這位生性嚴苛且萬分厭惡自己的同事表現恫嚇時維持著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那只會更加激怒Snape,並讓自己在不久的將來陷入更多的麻煩之中。

然而,正是Snape,這位在他們過往歲月相處經驗中,Harry十分確定全然與「友善」一詞無緣的前教授不情不願地點了下頭,同意他們,好吧,正確來說是他與他──在年輕的教授看上去終於鎮定下來,而非以一種錯誤的呼吸方式繼續嘗試自我謀殺後──確實需要談一談

也許是假日的緣故,平日熙來攘往的系館顯得十分冷清,昏暗的長廊裡一片死寂,只存在著兩人的腳步反覆喀在石面上的迴響。系辦的門緊閉著,Harry享受著一路上沒受到人群阻礙──名聲所累的下場──的難得時光。

最終,隨著男人停在一張有著銀框的玻璃門前,在那修長指節拎著鑰匙靈巧地一陣轉動的期間,Harry好奇地猜想起門後將見些什麼。事實上他很幸運地…不像那些必須為期末成績冒死向最不可能付出分毫憐憫之情的教授求情(自然是徒勞一場)的學生,至今仍不清楚Snape的研究室會是什麼模樣,而主任辦公室則更不用提,男人在他離開校園後一年才接任了這個位置;也許…裡面仍殘存著上一個擁有者的作風?雖然很遺憾,不過那些米白色的蕾絲椅套和牆上成排暖色系(實際上是某種混合著肉色的粉紅和溫暖的鵝黃)的花卉類主題掛畫應該…不,絕對會被現任的繼承者在最短的時間內命人處理掉。

為著那令人愉快的假想暗自微笑了一陣之後,隨著室內的一切在燈光下亮起並展現出它們的模樣,Harry的目光瞬間停滯在某處。

他猛瞧著那成排的深褐色書櫥。正中間那格擺放著一排墨綠書皮上編印有燙金字體的套書,(嗯…是GH最新出版的現代文論評選嗎?)而展示在上方書格裡的一張寫有詩作的水彩複製畫,一眼就能辨認出出自某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手筆1──他還不知道Snape喜歡這位作家,右邊平行處那排則是關於中古世紀至今古語言流變相關的著作…喔,旁邊還有那份沈重的,依年份排列紀錄著上個世紀社會點滴事記的棕紅皮年鑑!(那個版本的編寫方式和質感都真的很不錯,然而他自己的不小心在冒然借出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Harry的目光持續貪婪地掃過那些自遠處就能辨認出書目的收藏,依依不捨地在上頭摩挲了一陣後,將注意力轉回了其他擺設上。

(遺憾卻預料中的)沒有蕾絲椅套,沒有任何明亮溫暖的畫作,任何小巧的桌上擺設,或點綴著室內的大型綠色盆栽。一張厚重堅實,堆滿了文件和書籍的胡桃木桌取代了原本的漆白鐵桌,其後是一張看上去質感極佳的皮椅,以這個位置為中心點,周遭除了各類辦公用具和擺設(一張木椅、一張茶几、每間室內都有的暖氣設備、前任主任時期就存在著的待客用沙發,以及旁邊那用了不知多少年的老舊衣帽架)外,簡直毫無任何多餘不必要的事物。他知道書櫥之後,通往某個附設的小隔間──作為簡單的私人休息室,但毫不懷疑那裡頭也不會有什麼足以展示空間主人私人偏好的事物。

拆除了畫作後,四面蒼白冰冷的牆壁寂靜地圍繞並構成這個空間,看起來就像…就像它的擁有者所有樂意於展示給外人瀏覽的印象。

「坐下。」男人不知何時開好了暖氣,繞到桌前,脫下的大衣被隨手疊起披在皮椅背上。

Harry拉開椅子,看著那失去了厚重的衣著作為屏障的身形,發覺他的前教授似乎變得更為…瘦弱了。向內凹陷的臉頰、異常細瘦的頸部,以及黑色襯衫底下覆著的明顯突出的兩側肩骨,而看看那整理桌面時從袖口不經意滑出的一截手臂──上頭甚至幾乎是病態般地毫無血色,還有,皮骨之間那些人類該有的肌肉到底見鬼的都去哪了?如果過去的他曾有機會見到男人現在這副模樣,他甚至會評價那個已然公認削瘦到見鬼的男人十分健康,而且至少還算得上結實──雖然多少好奇著這樣顯著的差異究竟來自為何,但對於這個氣色又明顯比上次見到還糟糕許多的前教授,坐在椅子上的Harry有些焦躁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子,他的內心極其矛盾;在提出可能涉及私人範圍的問題去冒犯並觸怒男人,以及出於本性而不假思索地對他人付出些許善意關懷之間,年輕的教授不知道自己該選擇那一端。

「教授,」試探性地喚了一聲,在那算得上平和卻依舊銳利的眼神掃來時,Harry決定姑且一問:「你…吃午餐嗎?」──喔,該死,他就沒有別的詞彙了嗎?

果不其然,聞言後那抿著的嘴角些微揚起。「多麼…令人讚嘆的言語表達能力,Potter教授。」男人假笑著說。眼神裡摻雜著某種Harry被迫承受了如此多年──以至再熟悉不過的嘲弄之色。

「呃…」Harry暗恨地咬了咬牙,無論如何他豁出去了:「事實上,是關於你的個人狀態,Snape教授。你看上去…不太好。」
「是您。而不管看起來如何,對於那些東嗅西聞、妄加刺探的多管閒事者,我個人相當程度上更樂於保持著自己的不好。」
「喔,看這男人。他隨身攜帶著半品脫的幽默、數磅的惡毒,以及成打的機智。」Harry乾巴巴地說道。一部分的思緒正漂移並對著眼前的男人無聲咒罵著。
──還有一名不幸的隨從,牽著老瘸的驢,在他主人身後搖搖晃晃捧著那裝滿死亡暗影的鐵箱2。」我幾乎無法指望Potter教授要如何才能在不仰賴某些人類必須擁有…而他本人某些時刻表現得明顯缺乏的器官構造來明白,擅自挑出某段他人的研究資料來源…用以指稱顯然相當熟悉該領域的作者是相當不明智的。」

「嘿!也許不記得全部情節,但我的確看過那個故事。你在大四時的某堂課裡提到──」
「而我恰巧記得,某個惱人的來源並無參與那門課的任何一堂。」
「因、因為…最後一個學期,而我那時有門外系的課要修。」不知為何開始為了自己的正當的修課權利而辯解,Harry抵抗著莫名的心虛,因預期到接下來無可避免的交談內容而漲紅了臉。
「很好。讓我猜猜,某種顯然我本人並未同意授予的權利…透過某些手段得到了某些雖然有益於智者,卻終究會被蠢蛋扔在腦後的授課內容?」

猜疑的目光如巨蛇般森冷地沿著它獵物──宿敵的周身緩慢挪動,也許仍因猶疑著要先往上或下展開攻擊而短暫停滯了動作──不、Jörmungandr3,別擔心,你的毒液某種程度上將致我於死,就如同往昔。Harry飛快地舔了舔嘴唇。變得暖活而有些乾燥的室內並沒有帶給他多少幫助,感到身下木椅正抵得人沿著背脊一陣冷痛的年輕的教授恍惚間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學生時代,而眼前的黑衣教授正以指尖輕敲著書頁上的某個章節段落…

「我…道歉。我…的確拜託了某人以取得…那些…嗯…」──很好的情緒操縱者不是嗎?就像被暗示了偷竊──然而並不全然是──被逮到一樣。混雜著憤怒、痛苦,輕微的罪惡以及深深的無力感。在那些斷斷續續聽上去不怎麼有說服力的說詞脫口後,Harry放棄掙扎似地閉上眼,繼而艱難地說著:「但我…沒有利用它們來做什麼…學習範圍以外的事,一次也沒──就只是喜歡那門課而已,全部的動機,先生。」

像是交代完自己即將迎來的死訊般,Harry不抱期望地等待著Snape朝他畢生渴望摧毀的對象吐出那致命的最後一口毒液,接著他只能再走九步…也許,大步些,正好能搆得上門把離開。

空氣中靜謐得可怕。Harry低垂著頭,靜靜等了一陣,然後又是一陣。倍感意外沒有迎來那預料中的猛烈攻擊,他緩慢地抬起眼望去,發現男人則不知何時以指節抵住臉側,來回摩挲,像是陷入某種沉思狀態。

「…很有創意。」良久之後,男人乾巴巴地評論道。「終於,您找到了利用正面之詞掩蓋潛藏動機的方法。現在,忘了這一切,在您與我用以對付被迫共處一室情況下的耐性皆耗盡之前,該來談談…條件了。」






*1.事實上確有其人,我指的是Günter Grass,既是重量級作家又雕塑兼繪圖,今年應該會來台,展覽畫作兼與…某幾名學者/詩人展開座談會。有出詩畫集,也有複製畫。

*2. 教授某幾年間的研究資料內容之一,某個並未廣為流傳的中世紀民間故事,若非來自於他的教授,某哈知情機率近乎零。(所以才會很快被逮到)故事內容描述一對生性截然相反的主僕出外旅行一路上所見聞之事,兩人對答往往極盡諷刺時事之能事,作者不詳,顯然具一定教育程度,文句刻意粗鄙,但仍留有些上流階層用詞痕跡--嗯嗯,有人看到這裡的話,我得誠實地說:其實根本沒有這個故事,那個什麼內容介紹是隨意胡謅的--當然,不影響它在此文的成立性。

*3.北歐神話裡的世界蛇,雷神的大敵。最後Thor以鎚擊殺了那條蛇,然而他僅走了九步就因身中劇毒而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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