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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 October
過長下收。


05.08.1989

西弗勒斯和哈利逐漸熟稔了起來。

雖然更為貼近客觀事實的描述是:我的兄弟鍥而不捨地糾纏著這個任誰都要覺得難以親近的男人。就像是不知道畏懼與打擾為何物一樣,在西弗勒斯走過並冷靜地指出了正窩在桌旁對著作業埋頭苦幹的他犯了兩個修辭細節上的錯誤後,一有機會,哈利便會抓著各種問題去找西弗勒斯。

反正他們湊巧地擁有同樣的文科背景。西弗勒斯甚至還同時主修哲學──對於他這樣的人而言,未嘗是件好事。這麼說的意思是:去回顧並思索那些道德上的傳統命題,在錯綜複雜的論述間讓自己的心靈找到得以安穩棲身之處,是具有一定風險的。這門學科從未以獲得令人歡愉的答案著稱──無法可靠地透過各種計算得到穩定的結果;也無法在既有的遼闊海域中安穩航行。

而西弗勒斯,在那學科對一切事物的無窮探索之中,他所想知道的,顯然正與他的過往經歷密不可分。萬一那費心得來的最終解答,將使他在接下來的歲月裡再無法與自身和平共處呢?

…他曾經考量過所有的可能性嗎?

連日以來,在許多個夜晚,當我核對著帳本裡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時,我隔壁的房門上總會傳來一陣敲叩聲,那那扇門終於開啟後,也許以一聲帶著笑意的“晚上好”為開頭,也許是一瓶最終又原封不動地退回原主的蜂蜜酒。

有些時候,我的兄弟總能踏著輕快的腳步取得一些不錯的勝利;有些時候,那些慣用的方法在格外心煩著的西弗勒斯面前通通失靈,他就會被一陣不冷不熱的態度請回自己的房間去。會是哪一種情形,完全隨著西弗勒斯的當日心情而定,這使我不得不察覺到:無論為了什麼而來,這名眉間時而深鎖著的男人所獲並不多。

在不依賴他人的情況下,我們都對自己想達成的目標無能為力。

十月中旬裡的某日,在飯桌上,剛考完試顯得一身輕鬆的我的兄弟興致勃勃地提出了一項看法。他興沖沖地向西弗勒斯表示,以他所體驗到的,他這位年長朋友所擁有的學識,應當適合作為一個指導他人的角色;即使對於那些在這方面特別要求的職業,這位朋友也必然是足以勝任的。

正恰趕上了晚餐時間的西弗勒斯並未發表意見,他穩穩地操控著手中的刀叉,精准地切下了菜餡餃子的三分之一,連同那些來不及溢出的湯汁一併放入口中。每當他彎身低頭進食時,我總隱隱興起某種荒誕的想法,彷佛那些食物並非經由他咀嚼著的口內,而是那鷹喙般的鼻樑啄咬著送入喉間。

過了一分鐘,我和西弗勒斯都專注於自身眼前的盤子。於是哈利不樂意了,他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後反問著這位年長的友人,難道對他的話絲毫不表贊同?難道這些日子以來,回答著他各式天馬行空問題的竟然不是眼前這位博聞強記的先生嗎?

西弗勒斯瞥了一眼那堅持向他討要回答的年輕人,他已經足夠瞭解到此人的頑固,以及倘若無視可能會導致的麻煩結果。彷佛衡量了一下利弊,他小心地將手中的刀叉整齊地擱置在邊緣,接著平穩地解釋著他對傳授知識一事毫無熱情,他之所以知道這些或者那些事,並不是“為了給任何人上一堂他們早就該學會內容的課”;並且,那些“任何對於自己所學毫無熱情的,或者空有熱情的傢伙”最好能離他多遠就多遠。

於是我的兄弟迷惑了,他微微皺著眉追問著,那麼這些日子以來使他受惠的教導是怎麼回事?難道有什麼特殊的因素使這位年長的友人改變了向來的作風?

聞言之後,西弗勒斯略帶無奈似地歎了口氣。“那是因為你──”這個男人頓了頓,接著吝嗇地將後頭的話語都吞了下去。他匆匆推開椅子,站起身的同時並頜首示意,表示自己將先一步離席,感謝今日的餐點,它們如往常美味,並不忘祝福我們用餐愉快。

望著那大步離去的背影,哈利只是一臉不解,“他不想吃奶酪蛋糕(Sernik)嗎?”他轉過頭,疑惑地問我。

誠實回答所知的渴望在我心中衝撞著。最終我煎熬地咽下了口中的食物,點了點頭。大概吧,我同意道。接著在我的兄弟還要進一步說些什麼之前,匆忙收拾了桌面的盤皿逃進廚房。

啊,我的兄弟怎會對此無知無覺呢?與他那憋不住話的性子相反,西弗勒斯在大多時刻都是寡言的,彷佛在他內心的海洋裡有張堅固的漁網,裹住深暗海面下那些躍動著的的言語。只有少數時候,那張網會為某只前來覓食的年輕海鷗斟酌地鬆開那日夜收緊著的網口;然而那只為了眼前佳餚歡欣著的海鷗並不知道,那不單是由於牠自身的好運氣之故。

我站在廚房,想了許久。是否正是在那時,有種細小的預感戳刺著我的腦海,試圖告訴我一些事──我的兄弟自何時起逐漸將他課後生活的重心都放到了西弗勒斯身上?而西弗勒斯又是自何時開始…盡可能地準時在晚餐時間歸來的?

當晚,一陣聲響透過門板傳來,我本以為又是我兄弟的慣例行徑,但聽上去又微妙地與那熟悉的聲響之間有些區別。於是我喊著:“等等!”邊推開了椅子,起身朝房門的方向走去。

拉開門後,在撲面而來的夜間寒意之中,我直直地對上了西弗勒斯漆黑的眼睛。他的頭髮向後梳整紮起,襯衫外套了件有點褪色的灰藍毛衣,瘦長的雙腿套在黑色的長褲裡,腳上套著靴子。他微微向我點頭,拘謹地道了聲晚上好,接著略為遲疑地開口,詢問我是否有別的什麼事要忙。

當然了,這裡永遠有事要忙。是以我攤著手誠實地回答,並在他表示理解打算離去之時連忙請這位住在鄰房的先生進來。

我給他拉了張椅子,自己靠著書桌前的座位坐下。不遠處的壁爐裡,畢剝燃燒著的柴火正持續向外輻射著暖意。橘紅的光亮映上西弗勒斯的側臉,顯得異樣地祥和。

在我們閒聊了幾句近日天氣之後,他單刀直入地問我,關於我的兄弟,那名最年輕的漢納森先生,是否總是這樣…待人友善。然而他也注意到,那名年輕人似乎花費了太多的時間待在旅館裡,特別是晚餐之後,難道他不需要參與一些年輕人的聚會,或是出外與朋友們聊聊嗎?

我凝視著他。好奇地想知道究竟是什麼這個男人提出這些問題,而這些他所想得到解答的事,又在他心中佔有什麼樣的重要性。我是如此不確定,關於自己應該告知多少,又該從何處講起。因為他仍不知道我已經知道的,在他身為一名年輕軍官之時,那與我們命運密不可分的淵源。

西弗勒斯想必誤解了我的沉默。他表示他並未想過要給我或者我的兄弟帶來不必要的困擾,並要我大可放心,他主動邀請進行這番談話的目的或與我猜想的正恰相反;那即是說,他在想也許我已經敏銳地知道了些什麼,但他並不打算對那位年輕的先生作出任何事。以他的人格擔保…任何事。

──那是什麼意思?

忽為那話語中暗示的信息驚擾,我錯愕地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男人。他此刻的眼神複雜難明,那搭在木質扶手上的雙臂緊繃,面上閃過某種模糊而不確定的神情,彷佛等待著某種確信即將來臨的屈辱。

──就是字面上的那些意思。他乾澀地答道。那聲音聽上去就像在徒勞地擠壓著一顆幹掉的檸檬,好讓它流點殘存的汁液。

這個男人的目光滑過我的桌面,攀到了窗簾上頭;使我產生了一種感覺,彷佛那道目光正在找尋一道縫隙,好讓它的主人能藉由意志,穿過那扇緊閉著的窗朝外竄進夜色,離開難熬的此時此地。

即使是年輕時的我也能明白,這樣與個人隱私的坦承是如此困難,以及需要多少勇氣。我鄭重地坐直了身子,堅定地開口,向他保證,自己並無意也無權對此事,對他私人的偏好做出任何無禮的評價──事實上,要是有其他人那麼幹了,我甚至會為此真正地動怒。我暗自想著。

有那麼片刻,西弗勒斯看來只能以茫然形容。這一切想必超出了他的料想之外──有鑒於彼時的社會環境對他們這類人而言仍充滿險惡──於是他微微張開了嘴,卻又因不知道該說點什麼而闔上。

於是我靜靜地開口,我說他待我的兄弟很好──不只是單純在相處上的,還有在對他的影響方面。西弗勒斯看上去一度想要辯駁,然而我搖著頭繼續說著,像我們這些在戰爭裡長大的年輕人,就像他一樣,經歷過許多壞事,見識過許多慘像;而相較那些苦難與絕望,男孩們大多早早就在十歲前學會抽煙,偷竊還有說謊──這幾乎是微不足道之事。在我們的生活裡,充斥著各式各樣的事情,所以即使是我,到了這個年紀也早能在一切的事物之中分辨哪些是好的,哪些又是壞的。

所以,我頓了頓後接著告訴那名男人,我並不真的擔心我的兄弟與他的關係,是否真會像他所擔憂的那樣,他所給予的,對我兄弟的助益已經超出預期。因為那個小子…我遲疑地停了一會,看著西弗勒斯專注的表情,決定繼續說下去。

提姆曾經為我兄弟的心智發展較同齡孩童要來得遲緩一事深感擔憂。

當他剛被提姆收養時,並不太與他人說話,對外界刺激也不太有反應。他可以不吵不鬧地獨自在房間角落待上一整天,拿著兩塊不同形狀的積木反復把玩著;也可以熟睡在某張桌椅底下,讓我們喊著找著一下午都不見蹤影。

他曾失去了一次父母,喔,當然,我也是,但是我的兄弟又失去了第二次。鎮上那對膝下無子的老夫妻領養他時,看上去是那樣幸福洋溢;提姆說,那時我的兄弟只是較為羞怯內向,再來過一陣子之後,他看起來好多了,氣色和身心狀態都是。他們顯然待他不錯。

再來呢?我看著西弗勒斯,他沒有顯露絲毫困倦或者不耐。於是我說了那對年老的,和善的夫妻最後是怎樣在那場轟炸中永遠地埋在了他們曾經的家底下,而我的兄弟又是怎麼靜靜地站在送他回家的老提姆與我之中,將那棟已經化為廢墟的房子收進眼底。

我越過他看向後方的壁爐,那裡頭的火光太過遙遠,並不能烤幹我眼中充盈著的水份。那兩名老人,總是在我和提姆登門拜訪時,拿出在物質匱乏的狀態下所能供應的最好東西熱烈招待;他們總是在我們離去前,不忘塞些糖塊到我口袋裡,再站到門口揮著手目送提姆牽著我離去。

總之,我決定盡可能地說下去。我告訴西弗勒斯,在那以後的幾年裡,我和提姆花了不少心力在這名小我五歲的孩子身上。而我的兄弟,可喜地在各方面的表現也逐漸與常人無異,只是,由於我們都盡可能讓他與街上那些傢伙保持距離的緣故,那種老練世故的算計樣子在他身上是看不到的。是的,我的兄弟自然有幾名忠誠的朋友,不過在他繼續升學,而那些人都出外往大城市裡找份工作,以維持家計和自身溫飽之後,他們一年裡就難見上幾次面了。

聽到這裡,西弗勒斯調整了一下坐姿,謹慎地表示他理解了。我看向他,注視著那對漆黑的眼睛,忽然明白了當中所蘊藏著的某些情緒──他的確關心著哈利。

於是我再次重複強調,他對我兄弟的影響是正面的,那名年輕人近日看上去是如此朝氣蓬勃,還有他笑起來的方式──在此之前,我的兄弟並不會那樣,不會以那樣的方式毫無顧慮的開懷大笑。

西弗勒斯對此則不以為然。他皺起眉,說我應當明白,無論如何,年輕的漢納森先生都不該和一個像他這樣的人有太多來往。接著他站起身,向我握手致謝,婉拒了我懇請他談談那些“他這樣的人”具體來說是什麼意思的要求。

就在此夜,我與他都錯過了將話講明白的機會。

06.08.1989

十月底,某個傍晚,我的兄弟一回到旅館便悶悶不樂地將購物袋擱在一旁,縮著腳窩到了椅子上。

最近每件事都不太順利。哈利在回程遇見了小庫爾特那幫人,生平頭一遭與那瘋牛起了點衝突。內容他不願意多說,但我能從他余怒未平的表情猜到一二。他們爭執的內容大抵與身為外地人的西弗勒斯脫離不了關係。

那票搗亂份子最近又有些行動,而且開始逐步危害到鎮上的公共秩序。他們在成排籬笆上歪歪扭扭地漆著“讓外國佬滾出去”之類的激烈標語──這還是當中措辭較溫和的一句。

另一方面,西弗勒斯,這名男人的脾氣日漸暴躁了起來,於是他與我兄弟的互動模式彷佛又朝著最初起點倒退了回去。為這突來的變化,哈利不明所以,鬱悶非常。然而我隱約能猜到原因。

就快到十一月了,好季節算是走到了盡頭,西弗勒斯的健康情形面臨嚴峻的考驗。這幾日裡,除了空氣濕度提高,日均溫也折半似的保持在七度上下[6]──如果報上的消息準確,明天開始還會更低。

這一切對西弗勒斯而言非常不妙。最好的證明就是夜間透過牆板傳來的低沉咳嗽聲,它們頻繁地出現,程度越來越劇烈,有時甚至伴隨著止歇不住的跡象。

提到這就突然想起,在那些咳嗽聲之外還有別的,別的什麼奇特的聲響,初次注意到時我側耳聆聽了一陣,在記憶的各種片段中找尋比對著,過了好一會才想起那與打字機的聲音是如此相像。

──這位隔壁的房客弄來了一台打字機嗎?他到底都在忙著什麼呢?

我在思緒中將一片片處理過後的裡肌肉放入油鍋之中,這是本日晚餐的重頭戲。接著,也許是心情平復點了,哈利在此時循著香味走了進來。在抹布上擦了擦手後,這名年輕人抬頭詢問有沒有他能幹的活──當然有了,我驅趕似地推著他的肩膀,將我的兄弟一路送出廚房。小子,你最好到後院去摘些香草回來,我朝他喊著。當然,這也是為了避免他待在旁邊胡思亂想。

上回任由他這麼做的結果是災難性的,我們不得不臨時更改菜單,以解決整盆調好的餡料給失手打翻在地上的窘境。

於是,直到將捲心菜鋪在那些白淨盤面上時我才猛然想起,今天郵差來時特別提到了有封英國來的郵件,在那上頭,收件人的位置寫著我兄弟的名字。

“我也就是問問,”那名在鎮上服務多年的老郵差倚在櫃檯上,推了推眼鏡說道:“這信不是給提姆的。”顯然這件事情讓他相當驚訝,畢竟他是少數清楚老提姆過往背景,以及他從何處來此落地生根的人。

我擦了擦手走出廚房,從一些信件和廣告中翻出了那只白色的信封,仔細端詳著。信是從倫敦寄出的,寄件者是個陌生的名字。而那正中央用黑色墨水端正書寫著的收件人,正是我的兄弟──哈利.漢納森先生。

然而我實在想不起來可能的人選,這些年來我們沒有會來往通信的外國友人…或許,這名年輕人在這段時日交了個筆友?

鈴聲響起,哈利的腦袋從門口探了進來,他放下手中的提燈,問著我那些新鮮的薄荷和羅勒該擺到哪──也許拿到廚房裡?我點了點頭,繼續檢查著手中的信封。無論正面或反面,那上頭並沒有任何特別引人注意之處。

“哈利,就那樣放著吧,別管了。你來一下。”正如先前提過的,我和提姆很少直呼他的名字,因此這不尋常的叫喚顯然使我的兄弟有些緊張,他的臉很快又重新出現在餐廳裡。他語速漸快地問著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或者,他臉色一變,是不是我們的房客先生怎麼了?

他的擔憂其來有自,西弗勒斯不尋常地錯過了當天的早餐,也沒到外頭去──他現在會在離開旅館前拘謹地向我或提姆打聲招呼。而現在,已經到了晚餐時間,這名男人還依然不見蹤影。

於是我將信交給我的兄弟,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表示沒發生什麼大事,除了有人從國外寄了封信給他──這點實在令人好奇──以外。

留下我的兄弟獨自拆信,我提過那盞燈,踏著那嘎嘎作響的老舊階梯走向二樓。

叩門後,我耐心地在隔壁的房門外等候了一陣,裡頭毫無反應。試著壓下門把,果不其然是鎖著的。在我喊了幾聲:“斯內普先生,在嗎?”以後,依然沒有半點動靜。於是我考慮了一會,以備用鑰匙打開了那扇緊閉著的門。

裡頭一片漆黑,只有些微火光隱隱在壁爐裡閃動著,室內溫度幾乎跟走廊一樣低,應該有好一陣都沒給壁爐裡頭添加柴薪了。我舉著燈轉身巡視,不費力地在寬大的床鋪一角發現了西弗勒斯。他弓著背,身軀縮在靠牆的一側,黑色的頭髮遮住了大半的臉孔。

我蹬掉鞋,半跪著爬到了床上,伸出空著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左臂。我本想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是否生病或者只是單純疲勞;然而有鑒於那從指間傳來的嚇人的高溫,這些問題的答案也就不言自明瞭。

我連忙沖到了走廊上,高聲呼喚著我的兄弟,請他撥個電話到鎮上那家酒館,讓老提姆帶個醫生回來──不,不是看牙的,就找上次他頭疼到受不了…對啦,就是你發燒時提姆找來的那位。

我跑回自己房間,拎了條毛巾浸濕後又來到了隔壁。西弗勒斯就像個沸騰的茶壺似的,那條毛巾很快地在他的額間變得幹熱。我只好反復地在浴室和房內奔走,期間一直沒空想到盛一盆水在旁會比較方便。

大約二十分鐘後,老提姆帶著那名頭髮花白的醫生走了進來,我的兄弟則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頭。老醫生透過聽診器檢查著那名仍昏睡著的男人,邊皺著眉,口裡邊咕噥著一些陌生詞匯──他在說些什麼?我轉頭以疑惑的表情看著老提姆,他只是聳了聳肩。

就在醫生將聽診器收回皮包之後,接過了紙筆快速地書寫。而我的兄弟則在此時怯生地開口,他向這名匆匆趕來的鎮上醫生請求著,問他是否能順帶看看這位先生的腿──他注意到它們有些不對勁。

這件事讓我倍感驚訝,從小到大,我的兄弟最為缺乏的特質就是對周遭人事的敏銳度。在我們都未察覺異樣的情況下,他到底何時暗自對西弗勒斯腿部的狀況留上了心?

然而在詢問了情況以後,老醫生搖了搖頭,表示他無法判斷,但他猜測可能是神經受損,或者其他別的什麼。總之情形嚴重的話“最好讓他上醫院去”,他對著我那難掩失望神情的兄弟給出了明確的建議。

──在後來我們一致同意,那同時也是項幾乎無法實現的建議。


[6]濕度及氣溫變化、均溫皆參考自某城市過往日均溫資料。


07.08.1989

翌日早晨,西弗勒斯瞪著眼前擺在水杯旁的幾片藥錠,露出了厭惡的神情;我的兄弟則站在一旁,挾著託盤瞪著他。

他們的戰爭起源於退了燒的西弗勒斯一能下床就立即拒絕服藥,態度極其堅決──他表示自己壓根不需要這些東西。

然而,我的兄弟早已把醫生所交待的內容背了個滾瓜爛熟,先不提腿怎麼了吧,哈利幾乎是火冒三丈地指出這名男人放任自己的肺疾繼續惡化的事實;同時他也高聲詰問著,難道他年長的朋友是想讓自己的肺部纖維化,難道他沒有權利監督這樣一個無視自身病情的人,直到親眼看到那些藥片都確實吞了下去?

在那鍥而不捨的緊迫盯人態度下,西弗勒斯也惱怒了,他極其輕柔地說他不記得自己請了名護理人員在旁照料。而且必須要指出的是,在服藥這件事,或者其他任何事上他都相信自己擁有自主權;還是說,假使他不這麼做的話,年輕的漢納森先生就要將他捆起來扔進醫院去?

就在我的兄弟惡狠狠地答覆,他“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真會那麼做”的同時,我刻意沉著臉走出了廚房,拍了拍手,要他們都先停下來。

好了,我對年輕的那個催促道:“小子你還要上課呢,快上樓去收拾東西。”接著再對著年長的客氣地請求:“先生,請先用完早餐,我等著洗盤子──”說完以後,我若無其事地又轉身回到了鍋爐前。

我的兄弟氣衝衝地離去,將樓梯踏出成串可以震醒一名聾子的巨響。關於此事,他對我和提姆的淡然態度不免感到疑惑且氣惱。直到幾日後,這名年輕人湊巧撞見我在準備餐點時若無其事地將藥錠磨粉拌入放涼的馬鈴薯泥為止。此外,往食物裡適當地加入香料這件事,也總有增添美味以外的用途。

當日夜晚,我磨著胡椒粒,順口向哈利問起了日前的那封信。他楞了一下,然後想起似的說他剛找到拆信刀就趕著打電話了,結果就忘了這件事。於是我乾脆讓他去取來,省得他開始糟蹋起那些處理到一半的食材。

過了好一段時間後,與離去時的歡欣相反,慢吞吞地走回來的是一個臉色發白,身體微微顫抖的哈利──這突如其來的異狀使我吃了一驚。我連忙問他發生了什麼。我的兄弟搖了搖頭後不發一語,取而代之地,他默默將一張攤開了的信紙遞了過來。

在信件開頭,這名寄件人直接地說明了自己的身份──有鑒於這份手稿也許會有他者見得,然而當事人不見得願意暴露這件事中所處的位置,還是單以他的頭銜來作為代稱吧。

年輕的我看著那個耳熟能詳的名字,幾乎感到不可置信。這位在科學與文藝界均享譽盛名的寄件人,去年裡才被授予了爵士頭銜。此人聲名遠播,即使在這個國家,那個名字也不止一次登上大報的版面。

在信中他寫到,作為一名長年的摯友,他深切地為波特夫婦的遭遇感到遺憾,而這封以他私人身份所書寫的信函,所述內容以他的人格信譽擔保確實無偽。

我看了看接下來的信件內容,頓時瞭解為何這名爵士要先在前頭鄭重地打上一劑預防針──如果他所說為真,這一切實在讓人深感驚奇。

此信的第三段裡,這名爵士切入了正題,他表示這些年以來自己時常想念著那兩名在戰爭中不幸罹難的故人,然而一直沒有對他們的…命運多加懷疑。直到今年年初,他的管家送上了一個寄件人署名為約翰.多爾的包裹。

在確定沒有危險之虞後,他將它拆了開來,發現裡頭有張說明的信紙,綁在一隻長方的木匣上,木匣裡則有把鑰匙,二封泛黃的信,以及一捆收件人為波特夫婦的信件。

那張攤開的信紙上,名為多爾的陌生人寫著,這些…是他們前陣子整理家裡時找到的,由他的祖母遺留下來的東西,似乎是前任房客──某對年輕的夫妻──多年前託付這名老婦人保管的,希望她能轉交給她們的某個友人。由於祖母幾年前開始出現記憶力嚴重衰退的情形,他的父母對於此物該交給誰毫無頭緒,因此一直將它收在抽屜裡。不過就在日前,他注意到報上引述的,這名爵士在出席某項追思儀式時,提及了某對友人夫婦的姓名,而那正與一些仍遺留在他家的陳年信件上的收件人名稱相符──他將它們一併附上了。他相信這名爵士能夠對這些信件和物品做出妥善處理。

於是這位爵士寫著,他將那封信之一拆開,得知了一些事情,如果那些事情真的發生了(而依據他後來的調查,相信這是很有可能的),那麼,關於波特夫婦之死,當中將牽涉到某種不可饒恕的罪惡行徑。

也就是說,他們並不是意外罹難的──關於這點和其他相關的,哈利理當有知情權利之事,他將會親自造訪說明。

讀到這裡,我終於知道老提姆長年以來的過份謹慎,那些彷佛一直存在著的擔憂與懷疑究竟從何而來──那名老人的確知道了一些事情,但是他沒有足夠的事證加以確定。

……那麼西弗勒斯呢?就在那個當下,有些想法隱隱在我腦海中成形:一九四一年裡,在那座城市裡,將我和哈利從死神那裡搶回的那名年輕軍官會不會正是間接得知了什麼,以致這麼多年後他仍執著地重返此地。

就在此時,掛在門上的銅鈴清脆地響起。

……一張曾在報上見過的臉孔突然出現在眼前會是怎樣的感覺?我只知道走出廚房的我楞在了原地,而哈利緊跟在我的後頭,依舊不發一語。

那名在暗夜中到來的爵士拿下了帽子,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我們,即使透過厚重的大衣也能看出他的身軀正微微顫抖著,

接著他越過我,急步走向哈利,雙手緊緊搭上了這名年輕人的肩膀,仔細端詳起那年少的臉龐,他的淚水無聲地流到了下顎。他道著歉,說他彷佛見到了我兄弟的父母,而此刻那些複雜的情緒他實在難以解釋。

在那淚流滿面的高貴男人面前,就像明白那種心情似的,我的兄弟盡可能輕柔地說著:沒事了,先生。沒事了。

心情較為平復後,我們三人坐到了桌前。這名爵士向我們透露,其實哈利的下落並不好找。他透過政府管道直接聯絡過波特夫婦罹難的那座城市的市政廳,然而由於重建與相關的整修工程,他們有幾批文件皆在搬遷過程中遺失,也包含戰時的戶口登記資料。

然而說巧不巧,冥冥之中彷佛有股力量,這位爵士表示應當是上帝牽著他的手,將他迷途的子民引導到了正確的道路上。這樣的說法一點也不誇飾,因為正是在今年五月,在那個輪到他所在教區承辦的活動上,這名爵士遇到了一名從這個國家趕去赴會的神父。而那名神父在調派離開之前,正巧在這個鎮上待過數年,知道我的兄弟後續接受提姆收養一事。於是,在爵士無意間聊起此事時,他便很快地回想起來離那座城市的不遠處,有個小鎮確有這樣一個高度符合條件的男孩。而那名神父也對著大喜過望的爵士保證,一旦他查到這間旅館的地址,便會與他聯絡。

──於是上上個月裡,爵士拿到了地址,終得以將寫好多時的信寄出。

講到這裡,爵士從大衣口袋拿出了那只木匣子,他檢視著了它一會,邊反復低喚著我兄弟的名字,繼而輕微地笑了笑,說著命運真是巧妙。繞了一大圈,終於到了今天,得以見到波特夫婦的兒子,哈利.波特就正坐在他面前。

更巧的是,成日閉門不出的西弗勒斯就在這個時分走下了樓梯──以他特殊的鬼魅般悄然移動的能耐。這個擔任間諜必能大有斬獲的男人,就在此時不聲不響地來到了我們身旁,聽見了來自英國的客人的最後一句話。

“哈利.波特?”有那麼一段時間裡,這彷佛是震驚得杵在原地的男人唯一能擠出的字眼。接著,幾度欲言又止之後,西弗勒斯終於說道:“…我們必須談談。”

爵士眨著眼打量起這名中途加入的陌生人,我的兄弟不合時宜卻難忍地打了個呵欠。我連忙去叫醒老提姆。西弗勒斯似乎不打算直接坐下,他沉默地倚靠在牆邊,泛白的指節緊掐在胳臂上,薄唇緊抿著。神情看來疲倦且痛苦。

是的,正如後來所知的,當然是因為那發生在他年輕時代的事之故。無論如何,當檢視這一切所發生的,以及所影響的之時,我的筆尖終要回到那作為起點的一年。無法略過,無法跳挪。

一九四一,那將走在不同路上的我們帶到了現今這番景況的年份。


08.08.1989

一九四一年,七月。

年輕的海軍少尉西弗勒斯接獲了一項人事調度令。在上級指示下,他和幾名士兵在協防海域的某座重要城市登陸,負責協助修建一些設施和提供必要時候的人力支援。

他們來到了離岸不遠的營區報到。此地海灣平靜,建造基地時並不用擔心什麼多餘的問題。那裡直接負責指揮他們的上級是名年輕金髮軍官,也許是從屬￿另一個體系的關係,與他們這些一般軍人相比,這名年輕的,職階同等于上尉的軍官作風明顯要來得強硬且冷酷。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發生,他主要負責在營區的門口與供應物資的當地人接洽,還有護衛那名上尉──這種事情一般有固定發配的人選,也輪不到一名海軍少尉來做,然而或許是地緣上相近──他們兩人的故鄉只相隔兩小時車程的關係,那名年輕的上尉更樂於找西弗勒斯隨行。有時他們會乘著黑色的座車前往它處。當那名上尉踏進那些不同的建築物時,西弗勒斯便與負責駕駛的士兵守在外頭警戒。

較為值得一提的是,那名負責供應當日漁獲和蔬果的當地人──實際上是名英國人──總會私下遞煙給那些門口的衛兵。西弗勒斯看在眼底並未多說什麼,只是由於他自身不抽煙,也沒興趣拿它與營區的同袍交換什麼別的物資。於是在那名英國人也這樣待他時,這名年輕軍官便搖了搖頭。結果這不合群的作為誤打誤撞地使那名英國人似乎對他產生了某種親近感,在這名少尉簽收物資時,對方總是打量著他的一舉一動。

某日,那名英國人用略為生硬的,西弗勒斯的母語開口,詢問這張新面孔的來歷。接著他問這名自海上來的軍官是否會在此地久留…當然,在得到年輕軍官一記飽含警告的瞪視後,對方聳了聳肩,推著他那台輪子朝左側歪斜的推車離開了。

變故來得很突然。西弗勒斯沖到洗手台前,轉開了水龍頭後,他俯下身拼命掬起冷水潑著臉。他原本不相信那些來自內部的傳聞,關於他們各處的軍隊,特別是那些遠在國外的──都做了些什麼。此前他自然知道戰爭的的殘酷,也參與過幾次戰役,擊潰過敵人的艦艇。正是那幾回的優異表現使他快速地爬到現今的位置。

但那應當不包括這些:他親眼目睹兩個被拖進營區哀求著跪地的男人,明顯都是平民──其中一個還是孱弱的老人──轉眼間就再不會動彈。在處決之前,那金髮的上尉還蹲下身去摑打了幾下年少者的臉。

站在營區口的西弗勒斯幾乎是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的這幕景象──毫無人性,或者這也是人性?他兩旁的衛兵背對著這一切,看似無動於衷地站直了身子…若不是他注意到其中一人托著槍的手臂也在微微顫動著的話。

那兩人犯了什麼罪?一切都結束後,地上只留下兩攤血跡。西弗勒斯以幹啞的嗓音開口,對離他較近的那人問道。對方迅速地舉手行禮,向這名上級報告,那兩人被懷疑是收集我方情報的奸細。

西弗勒斯很快地抓到重點。懷疑?並無具體發現?他確認似地問道,在接連得到“是的”和“沒有”之後,這名年輕的少尉頓時感到頭腦發脹,血管突突跳著。再也按捺不住那一波波湧上的噁心感,他沖到了營區左側的一處建築物後頭,扶著那灰泥的牆面,彎下腰對著草叢就是一陣嘔吐。

(即使在戰爭結束的數年以後,在他從陸續披露的報導、紀錄和第一人稱口述資料中知悉了更多殘酷的,並不只與他國家的軍隊相關的暴行時,這名男人依然會因自己曾見著的一切緊緊地按住太陽穴,在痛苦之中闔上雙眼。)

一九四一年,八月。

今日上午他隨著那名金髮上尉來到了這座城市的南端,與前幾次不同,這回他們的車上多了名中途加入的高階軍官。從上尉的態度看來,不只軍階,對方應該握有相當程度的實權──那也代表著他相當接近此地的權力核心。西弗勒斯默默地分析著。

他們的車在一棟紅頂白漆的木造房屋之前停了下來,那門廊外還擺設了一座簡易的秋千。那名高階軍官率先下了車,逕自朝門口走去。緊接著是那名上尉,他下車前特地將槍塞進側腰,並不尋常地要西弗勒斯跟上。

房子裡頭佈置得相當漂亮,兩名長官都走到了內室裡。獨留在客廳的西弗勒斯走到了白色的格子窗旁,窗前的矮櫃上擺著一些相框,裡頭是些家庭照性質的黑白照片,男人與女人,女人與小孩,小孩與狗,還有它們全都擠在一個小方格之中的版本。

我猜想,就在那個上午,年輕的西弗勒斯內心也許興起了某種他無法明白的情感,讓他在後來憑著那樣的情感,站在交叉路的中央,為事情可能的後續發展設下了一個截然不同的轉折點。

那個決定確切是發生在什麼時候呢?是他聽見內室傳來壓低的劇烈爭執聲而他注意到那個年幼的,有著柔軟黑髮的孩子睡在沙發一角之時嗎?還是他敏銳地注意到那扇緊閉著的門上,門把正在微微轉動,而在那之前傳來了兩聲不祥的槍響的時候?

不管是在哪個瞬間,這名海軍少尉都及時趕在那兩名軍官走出來以前,迅速地拉起了疊一旁的棕色毯子覆到了那有著小巧身軀的孩子身上。做完那個動作後,他立刻倚回了窗旁的矮櫃上,並在那兩人走出來時刻意撞掉了一尊栩栩如生的雀鳥雕像。

從西弗勒斯敘述這段過程時,那難以保持常態的語氣聽來,當時的情況應該相當兇險……不,這件事還是由我的角度來說吧。

──我當時就在那裡。確切來說,在那扇格子窗的外頭。

由於出生沒多久就遭到遺棄的緣故,當時作為一名八歲大的男孩的我並未列於任何人家的戶籍,也沒有義務或權利接受基礎教育。正如我與西弗勒斯提過的,成日在外頭和一些同伴廝混,輪流抽著一根弄來的煙,或者口頭上拿些幻想出來的事蹟吹牛──我們在公園的沙地上誇耀著自家的富有和擁有食物的多寡,即使實際上誰都饑腸轆轆,一無所有。

就在那天,在西弗勒斯碰掉了那只沈重的金屬雀鳥的時候,來到附近碰運氣的我正在窗外朝內窺探。我已經在窗外一陣了,足以看見那個高瘦的身影匆匆地將毯子蓋上沙發,接著又回到靠近窗框的這端來;也足以讓那兩名走出來的軍官在發覺我的存在後面露凶光,非要逮著那個目睹了他們不欲讓他人知情之事的男孩。

那名上尉沖到了門口,他以我聽不懂的語言喊了一串話,而那門外的另一人就立即撲上來將我逮著了;其實他們大可不用那麼快,那名男孩當時已經兩天沒飯吃,即使想逃他也跑不了太遠。

接下來呢?那名上尉掏出了他的佩槍,而他的上級則走上前去加以制止,他簡略地表示此區是較高級的住宅區,他們動作得小心且迅速。在他們討論此事的時候,不知何時從屋內走出的西弗勒斯已經不吭一聲地站到了一旁。

他謹慎地在某個話語停歇的空檔接話,以那特有的柔滑嗓音提議著將這孩子帶回營區,而那附近有些地方是罕有人煙的,他能處理後來的事情──這些話由他來說真是恰如其分,即使是全然聽不懂他們交談的我,當時也以為這個年輕軍官獻上了什麼邪惡的點子,或許是將我扔到大鍋裡,煮來吃掉還是製成標本什麼的,

──後來的發展完全是難以想像的。

烈日晴空之下,年輕的少尉奮力踏著自行車的踏板,在小路的中段猛然轉彎,駛入漲著矮灌木叢的樹林──下降,持續下降。崎嶇不平的地勢震得他遭配棍抵著的腰間發疼。他氣喘吁吁地翻身下車,將驚慌不已的男孩拽下後座,邊掏出佩槍,對準右側的樹幹扳開保險杆,拇指搭上了擊錘……

“走!”一頭棕發的男孩明顯遭到擊發時聲響嚇壞了。顧不得語言的隔閡,他收回佩槍,警戒地左右張望一陣之後快速地嘶吼著:“滾吧,小子,快走──!”

終於回過神來,轉身全力跌撞著奔走的孩子不忘幾度回頭望去,他奮力地揮了揮雙臂作出驅趕的架式。林間幾隻野鳥在男孩撥開枝葉時驚起,那之後的去路通向某個他前天才因故造訪過的村莊。

西弗勒斯的胸膛劇烈起伏著,直到男孩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外,才轉身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車,奮力踩踏著,朝林間道路折返。

回到營區後,金髮的上尉無聲地拋出了“事情是否辦妥”的眼神,然而肢體動作間那不以為意的閒散感卻說明著:他相信自身所交待的任務已經完美地執行完畢了。

剛停妥自行車的西弗勒斯連忙迅速地鬆開手心間緊捏著的握把,朝上級行了個禮。都處理好了,長官。他報告著,同時在心理補完後半句:只是,是以自己的方式。

是的,西弗勒斯放走了的那名男孩現在就坐在這裡,書寫著此事。而他後來在營區外頭遇見了那個供應物資的英國人──這幾乎是命運之神的協助了。

畢竟那名做事仔細的高階軍官原本已經要觸及蓋著我兄弟的毯子,若他事後回去檢查的話,那幼小柔軟的黑髮孩子就凶多吉少了──想必西弗勒斯也想到了這點。於是他只能將希望壓在那名在已經打過十數次交道,彼此之間有些默契的英國人身上。

在身旁還有兩名衛兵的情況下,這名年輕的軍官究竟能說些什麼?他是否極力在那用以書寫的紙本上,在那一次次交會的眼神中,在那不著邊際的話語中極力暗示著,或者他乾脆技巧性地冒險提起那棟紅頂白漆的房子?

總之,無論他們是怎麼辦到的,那名英國人──老提姆最後終是弄明白了。事態至此,我的兄弟也安全了。

憶及此處,我凝視著窗外不遠處那些自由飛翔著的鷗群,邊自回憶中剝抽出這兩人的性格,透過那熟悉的海景,盡一切可能喚起那藏在遺忘的國度邊緣,任何與此相關的線索……我試想著當日的場景──也許他們還沖著對方微微點了點頭──沒錯,事態緊張,險象環生,但畢竟不是毫無活路。對這兩人而言,知道最後一點也許就全然足夠了。

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正如先前提到的,老提姆收養了我,而我的兄弟遇到了他的前任養父母……於是我彷佛又見到了那條樹林間的捷徑,彷佛見到騎著自行車的汗流浹背著的自己。

每每在通過那條小徑時,我總要下意識朝著那些樹幹多望幾眼。就好像還能見到當時的遺痕一般。孩提時代,那個下午的恐懼和驚慌一下子就全回來了,彷佛未曾遠離過。然而我總要喘著氣,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冷靜,你終究活了下來。而這全因為一名年輕軍官的善行。(即使這個說法必定使他本人嗤之以鼻)

有些時候我總想著,試圖找出合理的理由以解釋,自幼失去了雙親的我們為何仍能在面向這個世界時,保有一份善良溫暖的目光──尤其是我最要好的兄弟哈利。我想也許是在最初之際,當那些無道理的暴虐與冷酷環繞著幼小的我們並奪走摯愛之時,也有一雙汗濕著的溫暖的手緊緊攥住我和哈利,將我們拖出死蔭的幽谷。

孩子對善意與惡意十分敏銳,他們總能分辨出那之間的差異。於是當這兩個孩子被迫站在第一線顫抖著面對陌生惡意的同時,他們也同時體驗到了何謂良善。

在日後那部成為多國制憲參考的《基本法》[7]尚未成形以前,這個男人早已身體力行了那聞名於世的第一條法規:“人性尊嚴不可侵犯。國家一切權力均有義務尊重並保護人性之尊嚴。”[8]在一般時刻,做到這點似乎看來很容易,但那是什麼樣的一個環境,我想我也不用多說,諸位自然明白,這個男人的選擇的確罕見。

…罕見,而且珍貴,關係到兩個男孩的未來,以及他們是否終能長成為男人的命運。

為此,不管人們會怎麼評價西弗勒斯,怎麼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來批判這個男人──甚至連他都苛刻地覺得和自己的舊帳還沒算清──在任何時候我都會選擇出來為之辯護:他擁有一顆活生生跳動著的良心,還有,在我見過的人中,比誰都要充沛的勇氣。如果沒有這些,我不可能現今還能站在這裡向諸位訴說任何一詞,而我那不在場的兄弟也是。是我們在危急時刻真正見證了他的選擇,不是諸位之中的任何一人。


[7]即一九四九年頒佈的《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基本法》(Grundgesetz für die 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 1949)。
[8]法條原文為:(1) Die Würde des Menschen ist unantastbar. Sie zu achten und zu schützen ist Verpflichtung aller staatlichen Gewalt.


09.08.1989

事實上,西弗勒斯並沒有在那些過往的骨幹上多餘地添加枝葉──這種事只有一名小說家在寫下他自身過往的回憶時才會幹。這個男人只是盡可能地還原事件,客觀而幾乎不帶個人情感地敘述那些見聞及遭遇,並對之少有評斷,即使有,也是保留而帶著相當斟酌的。

──單以那些措辭而言,你會以為這是一份官方用途的觀察報告。

那是說,假使你無法在那些隨著事件敘述分別出現的跡象,好比他聲音中壓抑著的顫抖,那握緊又鬆開的拳頭,以及憤怒的語調中察覺這個男人的任何事情的話。

聽完那一切後,我們都沉默了一會。時間來到了子夜,哈利此刻的狀態已經不能用睡眼惺忪來形容。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副會隨時昏死過去的模樣,即使是與他切身相關的議題也無法改變這個現實一分半毫。

於是在爵士簡略地提了一下他手中握有的訊息之後,決定隔日再議的眾人達成了散會的共識。

依序上樓的是我的兄弟,老提姆,爵士,西弗勒斯和我。老提姆將爵士帶到了鄰近樓梯的房間,而我的兄弟早已受睡意驅使一馬當先地鑽回了他的被窩。於是我和西弗勒斯分別停在自己的門前,我猶豫了片刻,向他道了聲晚安。他轉過身看了看我,目光藏著某種難以讀透的情緒,接著什麼也沒說地踏進了自己的房間。

雖然看不出來,但西弗勒斯並不是那種會隨心情忽略禮節的人,即使在他最暴躁的時刻,在驅趕著不請自來的哈利時也不會忘了向那小子道聲晚安。於是,方才他的反應總顯得有些不尋常。

──然而在短短一個晚上經歷了這些之後,你又期望這個男人的回應會正常到哪裡?

我躺在床上,反復地回想著。那對漆黑的眼睛再度從腦海深處浮現…突然間確信的感覺隨著某個念頭閃過。下個瞬間,我發覺自己已往房門的方向走去。

“我的兄弟並不知情,”在西弗勒斯地打開門後,我直接說道,並伸手撐住了那扇又要闔上的木門。接著,我告訴他,他在害怕。一切發生得太突然,這使他失去了安全感;我近距離觀察著那彷佛即將爆發而出的怒意,決心要說完這至關重要的最後一段話。

“然而,你最害怕的是…你無法確定,這段時間以來,哈利是以什麼樣的心態與你來往的。不,即使我們發覺了,但他並不知道你是誰,不知道你的過去。”

想必我順帶點醒了他,我和提姆早就察覺到他的身份這件事。於是那名男人懷著驚懼,滿臉怒容地踏出了走廊,將我步步逼到了背脊抵上了對面的牆。他盡可能低聲地咆嘯並質問著,難道我的常識和智識加在一起都不足以判斷那些都對他意味著什麼?而我又怎能在知道他曾作過什麼,經歷過什麼的情況下,依舊將自己的兄弟推向他──難道這是什麼惡劣的把戲的一部份?

機會終於來到,也許是這一幕我已想過許久──忽然我再也不受那驚人的氣勢所迫。我站直了身,凝視著那雙深沈黑漆的眼睛,盡可能嚴肅地告訴他,正是因為我知道他做了些什麼,沒做些什麼;經歷了哪些,改變了哪些;他不是什麼樣的人,又是什麼樣的人──那讓我能存活下來的,此時此地還能幸運地與之為這種事情爭論的傢伙;讓我的兄弟還有條命能這般打著呵欠去睡覺的,不是別人,就是他,西弗勒斯.斯內普,那名年輕的軍官。而這位擁有我全部感激的先生難道需要從言談中明白地得到一份寬恕嗎?──那麼我必須坦白地說,在這件事上,蠻橫著與他作對的完全是他自己──即使是讓我的兄弟來說,我毫不懷疑那名年輕人也會作出類似的結論。

先不提西弗勒斯總是冥頑不靈──而且還會持續到往後相當長一段歲月──的長年思維模式吧。至少在當下,這一席話的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的。

前一刻裡還氣勢洶洶的男人蹌踉著退了開來,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表情就像聽到什麼荒誕可怖的消息一般。於是我點了點頭,再次道了聲晚安,轉身回到房內,留給這個仍獨自站在廊上的男人足夠的寧靜和時間,他亟需這二者來消化今晚所發生的一切。


10.08. 1989

星期六的早晨,西弗勒斯和爵士兩人坐在餐桌旁,交換著手中的資料。我從廚房端出早餐,加入了他們的行列。由於前一晚對那名年輕人已算得上是嚴重的熬夜之故,哈利還在房裡熟睡著──相信我,我敲過門了。

西弗勒斯似乎全然確信,波特夫婦之死就是那兩名軍官親手所為。爵士表示他也相信如此,然而他們沒有確鑿的證據。西弗勒斯則同意了他的話。

在回到此地之後,這名男人很快地著手調查此事…不,確切來說,在戰爭結束而他自英軍手中獲釋後,這名進入大學繼續研讀的男人將所有的空閑時間都投注在這類事情上。他對於自己曾將那前政權如信仰般不疑有它一事深感惱火,也一直耿耿於懷一九四一年裡的夏天,年輕的自己在此地親眼所見之事。

這十幾年來他一直搜集著與此地相關的剪報,然而那些還不夠…大多是關於較受矚目的集中營的歷史資料,於是他再度踏上了這個一度淪為他的國家所有的國度。以曾任報社記者和副刊編輯的身份──我聽到這時吃了一驚──他和那座城市的某大報報社聯絡人搭上了線,這一個月以來,他不是上圖書館,就是去報社的數據庫,在那裡頭收藏著成堆的報紙、雜誌和期刊中獨自進行他的研究工作。

而我夜間所聽到的打字機聲響,則是他晚間整理並紀錄一日所獲的例行公事。

西弗勒斯看上去仍餘怒未消。這也難怪,假若他能早點知道那些關係人就在僅離自身咫尺之遙,也不必將時間全耗在那些二手資料上──然而話說回來,假如他早一點講出自己此行目的…我很快地放棄了這不切實際的想法。

爵士則拿出了一隻泛黃的信封,說明那是由波特夫妻所留下的,關於他們──政府駐外人員和他的配偶──正約略知悉了某件醜聞的內幕,高度懷疑自身安危的確受到威脅的親筆信,信中並提供了兩個名字。一是某個聽來具有西弗勒斯同胞特徵的名字(西弗勒斯點頭,補充地說他懷疑正是當日那名軍官),另一則是英國那裡的某位要人。信中並附上一張照片,照片的背面潦草地寫著一行看上去像是路名的小字和兩個大寫字母──應該是姓名縮寫,爵士說道,而西弗勒斯再次表示同意。

隨後,我的兄弟揉著眼睛走下樓來,從那迷蒙的眼神看來,他還沒完全清醒。他坐到了桌前,爵士笑著看我伸手揉了揉這位故人之子的蓬鬆亂髮,期間,西弗勒斯低頭啜著咖啡,甚至煞有介事地翻起了手中的資料──我注意到那還是一份他早已將內容熟記在腦海裡的剪報。

將一切都交待完畢後,還有私人事務要處理的爵士在簡單用過午飯後向我們告辭離去,臨行前留下了他的聯絡方式──我們甚至能透過大使館或警局輾轉聯繫他。或許是老提姆一早就出外釣魚的關係,旅館內頓時顯得冷清了起來。

哈利看著坐在左側的西弗勒斯,西弗勒斯看著自己圈起的雙手。

“我不怎麼會說話,”在遲疑了片刻之後,我的兄弟說。接著,他小心翼翼卻又堅定地伸出手,輕輕地擺到了男人的膝上。以一種認真思索著的語氣,哈利繼續說道:“但那看上去不只是你的責任,就算你知道,也不是你能決定的。何況你不知道,對嗎。”

“是的…我的確聽出你的語言天份了,漢納森先生。”過了半晌,西弗勒斯才怪腔怪調地開口,然而比起話語內容本身的意義,那更像是因為我兄弟貿然的舉動使他嚇得不輕,一瞬間不知該如何反應的表現。

對此,哈利只是略帶疑惑地偏了偏頭(我相信他沒聽明白),於是他轉而詢問眼前的這名男人,難道他不覺得他們能用名字稱呼彼此嗎?──這個同樣突如其來的提議成功地讓西弗勒斯雙眼圓瞪,他屏住了氣,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的兄弟,模樣就像一隻面臨遭扼死危機的鵝。

──目睹了這些畫面以後,我實在無法在這種氣氛下走出廚房。

於是我站到水槽前方,轉開了水龍頭,盡可能地在嘩啦響起的水流中偷偷洩漏一些按捺不住的笑聲。

那個下午以後,他們的相處模式又回到了原先的和睦情形,考量到我兄弟在這件事上頭所展現的,那令人訝異的事理分明態度,或許那兩人的關係還較原先要好上一些。

至少,哈利的那些疑問終於和西弗勒斯的總算交會成了一線。

的確有個人早已實際想過我兄弟所追問的那些事情──關於戰爭之中那看似毫無道理的殘暴,那無止境的破壞,以及對人們所珍貴之事的無情掠奪;關於那些來自於人類自身的行為,以及那將一切責任歸諸於結構的理由。這個同樣無法轉頭無視事實的人正為此而來,活生生地站在這名對一切隱含憤怒的年輕人面前,不帶任何關於義務與履行職責的藉口。

先不提西弗勒斯必然是怎麼陰沉地往壞處想的吧,至少在知道了一切後,哈利很快地從一開始的訝異與悲傷中振作了起來。論及當中的原因,或許有一部份是因為這些年來,這名年輕的大學生已默默地對此事作出了無數次的假想──在前往圖書館的路上,在每一個寂靜的夜晚裡。然而仍有另外的,那無法忽視的部份,必須歸功於過往那些不請自來的磨練。

並不特別罕見,和所有倖存的人們一樣,我的兄弟足夠頑強。他走過了兩次的親故喪亡,經歷一次次在夜半喚醒聲中連忙逃到地下室避難的歲月…還有,某一年的秋天裡那幾乎奪走提姆性命的傷寒…無論發生過什麼,他總會熬過去。這次也不會例外。

再下來,又是一個週六。我看著我的兄弟坐在桌前,他正半跪在椅子上,傾身看著桌上的資料──正確來說只是陪伴…或說打擾西弗勒斯研究那上頭的內容。

這一個星期以來,除了諸聖節當天以外,他們都在那條很長的街道上成日挨家挨戶地尋找著那張黑白照片裡的男人,也實際按著西弗勒斯結合記憶和地圖中的位置去找尋過那間房屋的舊址。

期間小庫爾特那幫人曾正式地找上門來,警告我的兄弟少跟外國人來往。等著瞧吧。那曾被西弗勒斯撂倒在橋邊的傢伙惡狠狠說著,他說他們將會幹出一番大事──跟那些守著卑鄙的財產,只想阻擋年輕人取代他們的老傢伙不同。一番大事,他口沫橫飛地說。

老提姆冷冷地以他那只眼珠打量著那名將頭髮染成火鶴般的年輕人,語調毫無起伏地詢問他,那麼他們是想拿那些外國人怎樣,特別是像他這樣的,待在此地時間比他們成形的年歲都還要早的一名外國來的老人。那傢伙在老提姆的注視下逐漸畏縮,最後悶不吭聲地走了

接著又過了兩天,終於在國慶節來臨前,他們的調查進展終於有了突破。

起初那不過是哈利偶然提出的一個疑問,無事可作的他窩在埋頭苦思的男人身旁,反復看著那張照片,突然,他開口問起西弗勒斯,與男人的臉一同入鏡的那大約半公分高的衣領上端,在那中央是否有塊白色的東西,那方正的形狀總讓他想起什麼…有點奇怪,使他感到熟悉卻又不能確定。

前一刻仍專注於眼前紙頁的西弗勒斯聞言立刻停下了手邊動作,他迅速地伸手抽走哈利手中的照片,在直直地瞪著它有十秒後,毫無預警地,他突然站起身,氣勢洶洶地邁入了廚房,問我能否借用電話──他需要透過某些公權力機關和爵士聯繫,越快越好。

…在那照片裡,男人的頸部下方那片黑色之中,隱約露出的一小截白色,仔細觀察的話,正是神職人員習慣佩帶的羅馬領。[9]

透過爵士的幫忙,他們聯絡上了曾在鎮上待過幾年的那位神父,得知了原先教區的那位神父現今下落──那位兄弟在戰後沒多久便遭到免職,至於原因他則不方便透露。至於那位兄弟最終去了哪裡…神父簡略地表示:安息日時他們總會碰面。西弗勒斯告訴他那樣太久了,於是得到了“有時週二早上也能見到他”的回答。

轉述完電話那頭的消息後,西弗勒斯拿著紙筆回身走到桌前,我的兄弟則慣例地擠在一旁湊熱鬧。於是,當哈利的胳臂碰觸到他的時,我看著這名年長者的動作微微僵了一下,接著彷佛什麼也沒發生過地,西弗勒斯攤開了他的剪報冊。他仔細在那厚厚的紙頁當中翻找著,而我的兄弟也自然而然地將身體重心逐漸依靠到這個男人的身上。

一時之間,寂靜的室內只有紙頁翻動的微小聲音飄散開來,沙沙作響。


[9]即Clerical collar,「羅馬領」為俗稱。為神職人員襯衣的一個可拆式衣領,由二個飾鈕——一個在襯衣前和一個在後緊固著。衣領在脖子後面縫合,呈現無縫合線的前線。衣領是白色的,但天主教會有時以「collaret」或「collarino」幾乎完全蓋著衣領,除了衣領的上緣和近喉頭一個白色小正方形。(引用自wi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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